那冰冷的审视感不是幻觉。它像渗进骨头缝里的寒气,悄无声息,却无处不在。林晚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后颈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没有风,是那种被某种非人存在盯着时本能的战栗。
洞窟里依旧安静得可怕。乳白色的池水平静如镜,三根巨大的能量棱柱内部的光流缓缓旋转,萧衍躺在池边岩石上呼吸平稳,眉心的疤痕光芒稳定在一种浑浊但不再狂暴的状态。一切都和几秒钟前没什么两样。
但就是不一样了。
面具人已经关掉了肩上的光源,整个人半蹲在萧衍身侧,像一只察觉到危险的野兽,肌肉紧绷,眼睛在黑暗中快速扫视着洞窟的每一个角落。他的右手按在腰间那把造型奇特的武器上,左手则快速操作着腕部装置,屏幕的微光被他用手掌严严实实捂住,只从指缝漏出针尖大小的光斑。
“能量场解析度百分之三……还在上升。”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是嘴唇的翕动,“它们没有暴力突破静滞场的防御,而是在‘学习’这个场的构成规则。像水滴渗进海绵……慢,但挡不住。”
林晚靠坐在萧衍另一侧,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他冰凉的手腕皮肤。她的心跳很快,但奇怪的是,思绪却异常清晰。也许是被“种子”那缕力量浸润过的缘故,她感觉自己对周围能量变化的感知变得敏锐了许多。她能“感觉”到——不是看到或听到——那些从岩石缝隙、池水深处、甚至空气本身渗透进来的冰冷“探针”。它们没有实体,更像是一种纯粹的信息采集意志,冷静地扫描、分析、记录着这里的一切:池水的能量频率、棱柱的结构共振、萧衍体内那脆弱平衡的能量特征、她自己身上残存的源血波动……
还有那团悬浮在水池中央、光芒稍敛的“种子”。
当那些无形的“探针”扫过“种子”时,林晚清晰地感觉到,“种子”散发出的柔和金光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不是畏惧,更像是一种……被冒犯的本能反应?一种高位存在对低位窥视者的天然排斥?
这个细微的发现让她心中一动。
“它们的目标是什么?”林晚用同样低的声音问,眼睛却看着水池中的“种子”,“我们?还是……这里的东西?”
面具人沉默了两秒,腕部装置的微光在他指缝间又闪烁了几下。“优先级分析……从扫描聚焦强度看,第一目标是萧衍,他体内的混合能量特征太特殊了。第二目标是‘种子’,纯净的源初样本,价值无法估量。我们俩……可能是顺带的‘异常因素’。”他顿了顿,补充道,“如果被它们完全解析并建立连接,最可能的处置方式是——隔离关键目标(萧衍和种子),清除或收容次要目标(我们),然后……接管或封存这个节点。”
清除。收容。接管。
冰冷的词语让林晚胃里一阵翻搅。她看了一眼昏迷中一无所知的萧衍,又看向面具人:“有办法干扰或者阻断它们的解析吗?”
面具人苦笑了一下,笑容在黑暗中看不真切,但语气里的无奈很清楚:“如果能,我早就做了。‘议会之眼’的技术层面远超我的装备权限。它们现在用的是一种深层能量场谐波解析技术,除非我们能改变整个阿尔法节点的基础能量结构,或者……”
他忽然停住了,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转头看向林晚怀里——那里放着隐峰的日志。
“或者,我们能让这个静滞场‘动起来’。”他的语速加快了几分,“‘眼睛’的解析是基于当前静止的能量状态。如果场本身发生变化,它们的解析模型就会失效,需要重新建立。就像试图测量一条静止的河流很容易,但如果河水突然开始奔涌、改道……”
“让静滞场动起来?”林晚愣住了,“怎么动?‘种子’刚才已经被我引动了一部分力量,不是反而让萧衍稳定下来了吗?”
“不是那种温和的引导。”面具人的眼神在黑暗中闪着锐利的光,“是真正的‘激活’,哪怕只是短暂的。日志里说,‘种子’是‘净化协议重启的种子’。如果我们能引动它更深层的力量,哪怕只是一瞬,让这个被按了暂停键几十年的节点‘活’过来一秒钟,产生的能量扰动就足以打乱‘眼睛’的解析进程!”
“可那样会不会……”林晚迟疑地看向萧衍。引动更深层的力量,意味着更大的能量冲击。萧衍体内那脆弱的平衡,能承受得住吗?
“风险很大。”面具人直言不讳,“可能会直接冲垮他现在的稳定状态,让一切回到原点,甚至更糟。而且我们对‘种子’被深度激活后会做什么一无所知。但是——”他加重了语气,“如果任由‘眼睛’完成解析,我们失去的就不只是萧衍的稳定,而是所有选择权。到时候,我们连冒险的机会都没有。”
抉择又一次摆在了面前。主动冒险,可能失去现有的一点点成果;被动等待,则注定失去一切。
林晚闭上了眼睛。黑暗中,她感觉到那些冰冷的“探针”还在持续渗透,解析度可能已经从百分之三上升到了百分之四、百分之五……时间不在他们这边。
她想起隐峰日志里的话:“平衡不是调和,而是抉择。”
“该怎么做?”她睁开眼,声音平静下来。
面具人快速解释:“需要更强烈的‘源血’共鸣,直接刺激‘种子’的核心。你刚才和它建立了连接,虽然微弱,但通道还在。你要做的不是‘引导’,而是‘叩问’——用你最本源的意志去叩问它,要求它展现力量。就像……用力敲击一颗沉睡的心脏。”
他看了看林晚苍白的脸色:“你的身体状态可能承受不住反冲。‘种子’的力量层级太高了,哪怕只是回应,都可能……”
“我可以。”林晚打断他,没有犹豫。她慢慢站起身,走到水池边缘。乳白色的池水倒映着她模糊的身影和那团悬浮的金光。她伸出手,不是去触碰,而是悬停在距离水面一尺的高度,掌心对准“种子”。
她再次闭上眼睛,将全部心神沉入体内。
这一次,她没有回忆,没有引导,没有试图建立任何温和的连接。她将自己所有的意志——对萧衍的牵挂,对同伴的担忧,对“覆写”的抗拒,对活下去的渴望,甚至那些深藏的恐惧与软弱——全部剥离掉外在的修饰,凝结成最纯粹、最原始的一股“念”:我要力量!足以保护、足以改变、足以打破眼前僵局的力量!
这不是祈求,而是宣告。
她将这团滚烫而执拗的“念”,通过掌心与“种子”之间那残存的、微弱的连接通道,狠狠地“砸”了过去!
“嗡——!!!”
整个洞窟猛地一震!
不是物理上的震动,而是能量层面的剧烈震荡!池水第一次掀起了明显的波浪,乳白色的水花溅起半尺高!三根能量棱柱内部的光流瞬间加速,从缓慢旋转变成了疾驰的流光,发出低沉的、仿佛远古巨兽苏醒般的轰鸣!
悬浮的“种子”金光大盛!它不再柔和,而是变得如同正午的太阳般刺目!一股庞大到难以想象的、纯净而威严的生命与净化之力,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喷发,以它为中心轰然扩散开来!
林晚首当其冲!
她感觉自己像狂风中的一片树叶,整个人被那股力量狠狠掀飞出去,后背重重撞在远处的岩壁上,眼前一黑,喉头一甜,鲜血从嘴角溢出。但她死死咬着牙,没有让自己晕过去。
面具人也被这股爆发的能量波冲得踉跄后退,但他立刻稳住身形,紧张地看向萧衍和最关键的——“眼睛”的解析!
萧衍的身体在能量爆发的瞬间剧烈抽搐起来!眉心疤痕的光芒重新变得狂暴混乱,暗红、锈色、银白疯狂闪烁冲撞,仿佛随时会再次失控!但这一次,那团爆发的金光在扫过他身体时,似乎有极其短暂的一瞬,将一股纯净的秩序之力注入了他眉心的疤痕中。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却像一剂强效稳定剂,让那即将崩溃的平衡奇迹般地维持住了,甚至……疤痕的颜色似乎又澄清了极其细微的一丝。
而更明显的变化,发生在整个阿尔法节点。
静滞场被打破了——哪怕只是短短几秒钟。
池水在奔涌,棱柱在轰鸣,空气中那些无形无质、却真实存在的“时间凝滞感”像冰层一样碎裂、消散。林晚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新陈代谢在那一瞬间恢复了正常,饥饿、疲惫、伤痛的感觉如同潮水般涌回。
但最重要的变化是——那些渗透进来的冰冷“探针”,在这突如其来的、剧烈的能量场变动中,如同被卷入狂暴洋流的小船,瞬间失去了所有稳定性和连贯性!面具人腕部装置上显示的“解析度”数值疯狂跳动,从百分之七骤降到百分之零点几,然后变成一片乱码!
“‘眼睛’的解析断了!”面具人低吼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能量场变动超出它们的模型预测极限!它们需要时间重新建立基准!”
成功了!虽然只是暂时的。
但代价也随之显现。
那团“种子”在爆发出这股力量后,金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体积似乎也缩小了一圈,悬浮的高度都下降了几分,显然消耗巨大。它重新变得安静,但那种“沉睡”感更深了,仿佛这次爆发耗尽了它积攒多年的活力。
池水的波浪逐渐平息,棱柱内的光流也重新放缓。洞窟内那股“时间凝滞感”再次缓缓弥漫开来,将一切重新包裹。但林晚能感觉到,这一次的“凝滞”和之前有些不同了,似乎……薄了一些?脆了一些?
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抹去嘴角的血迹,踉跄着走回水池边。萧衍已经重新恢复了平静,呼吸均匀,眉心的疤痕光芒稳定。她轻轻握住他的手,还好,他没有因为刚才的冲击而恶化。
面具人则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那些冰冷的“探针”虽然暂时消失了,但那种被窥视的压迫感并没有完全散去,只是变得遥远而模糊,仿佛猎人在短暂的失明后,正站在更远的黑暗里,重新调整瞄准镜。
“我们争取到了时间,”面具人走到林晚身边,声音依旧压得很低,“但不会太多。‘眼睛’不会放弃。一旦它们重新校准,下一次的渗透会更迅速、更深入。而且……”他看了一眼光芒黯淡的“种子”,“我们可能没有第二次机会这样干扰它们了。”
林晚点点头,她感觉到了。刚才那一下“叩问”,几乎抽干了她刚刚恢复的一点精神,现在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而“种子”的状态,显然也无法支持再来一次。
“必须趁现在离开。”她看着萧衍,“找到维修师,或者……其他出路。”
“问题是,从哪里走?”面具人环顾这个被岩石封闭的洞窟,除了他们进来的那扇气密门,似乎没有其他出口。“那扇门外,可能已经有‘眼睛’的侦查单元在守着了。”
就在这时,林晚怀里那本隐峰的日志,又一次发生了变化。
这一次不是发热发光,而是书页自行快速翻动,最终停在了最后一页。那一页原本是空白的,此刻却从纸张内部,缓缓浮现出了一幅发着蓝白微光的、极其简略的线条图。
那是一个三维结构的剖面示意图,中央是代表阿尔法节点水池和棱柱的符号。从符号底部,延伸出三条细细的发光线条,指向三个不同的方向,线条末端标注着模糊的古文字。
其中一条线,指向他们进来的气密门方向,旁边标注着“入口\/已暴露”。
第二条线,指向水池正下方的深处,标注着“深层地脉连接(污染\/高危)”。
第三条线,指向洞窟一侧的岩壁,标注着“备用逃生通道(维护中\/状态未知)”。
线条图只持续了不到十秒,就缓缓黯淡、消失了。但林晚和面具人都看清了。
“备用逃生通道……”面具人立刻走到日志指示的那一侧岩壁前。岩壁看起来和其他地方没什么不同,粗糙,布满矿物的微光。他用手仔细摸索,敲击。
“这里!”几分钟后,他在一处看起来毫无异常的岩壁前停下。敲击声有一小块区域显得略微空洞。他用力按压、推挤,那块大约半米见方的岩壁竟然向内凹陷,然后无声地向侧面滑开,露出后面一个黑漆漆的、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狭窄隧道!
隧道里吹出阴冷但新鲜的气流,带着泥土和岩石的气息,显然通往更深处的地质结构,而非人造设施。
“状态未知……”面具人用手电照了照隧道内部。隧道是天然形成的,岩壁凹凸不平,向下倾斜,深不见底。“可能是早期建造节点时发现的天然裂隙,被改造成了应急出口。但看这灰尘的厚度,至少几十年没人走过了。”
离开相对“安全”的阿尔法节点,进入一条几十年未用、不知通往何处的天然隧道,面对未知的地质风险和可能潜伏的怪物。还是留在这里,等待“眼睛”重新完成解析,面对围捕和接管。
选择似乎很明显,又同样艰难。
林晚看了一眼水池中光芒黯淡的“种子”,又看了看昏迷的萧衍。留下,必死无疑。离开,尚有一线生机。
“走隧道。”她说。
面具人点点头,没有异议。他率先钻进隧道,确认了一段距离的安全,然后返回,和林晚一起将萧衍小心翼翼地挪进隧道。隧道确实狭窄,拖着昏迷的人前进异常困难,但至少,他们在移动,在离开这个即将变成陷阱的地方。
进入隧道前,林晚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阿尔法节点。
乳白色的池水平静无波,“种子”的金光微弱如风中残烛。三根棱柱静静矗立。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最初那种被时间遗忘的寂静。
但空气中,那股冰冷的、遥远的窥视感,似乎又增强了一分。
她不再犹豫,转身钻入隧道。
黑暗吞没了他们。天然岩壁的粗糙触感取代了人工设施的冰冷。隧道一路向下,曲折蜿蜒,不知通向地底多深的地方。
他们不知道这条隧道会把他们带向何方,不知道前方等待着的是什么,也不知道“眼睛”是否会追来,何时追来。
但至少此刻,他们还在前进。
在隧道深处的某个拐角,面具人忽然停下脚步,侧耳倾听。林晚也跟着停下,紧张地看向他。
面具人沉默了许久,才用极轻的声音说:“你听到什么了吗?”
林晚屏住呼吸,仔细聆听。除了他们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隧道深处,似乎……真的有一种极其微弱、极其遥远的声音?
像是水滴滴落。
又像是……什么东西,在黑暗中,缓缓拖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