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燃起的那场大火,如同挣脱牢笼的凶兽,张牙舞爪地吞噬着刑部天牢西北角的木质结构与干燥草席,火舌舔舐着夜空,将半个京城映照得如同白昼。救火的呼号、兵丁杂沓的脚步声、水桶碰撞的哐当声、以及囚犯绝望的哭喊与呛咳声,交织成一曲混乱而惊悚的夜乐章,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
直到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那肆虐的火魔才在无数人的奋力扑救下,不甘地偃旗息鼓,留下满目疮痍。原本阴森但尚且完整的牢区,此刻已化作一片冒着缕缕青烟的焦土瓦砾,断壁残垣如同巨兽被撕裂的骨骸,狰狞地指向天空,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和一种皮肉烧灼后特有的、令人作呕的恶臭。
天色大亮后,一队由刑部主事、宗人府属官以及大理寺代表组成的联合勘验队伍,踩着湿漉漉、满是灰烬和水渍的地面,面色凝重地进入了这片依旧滚烫的废墟。太子与四皇子两派虽未亲自到场,但各自的眼线早已混迹在围观吏员和救火兵丁之中,紧张地注视着现场的每一丝动静。
“仔细搜!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刑部主事捂着口鼻,声音沉闷地下令。官兵们手持铁锹、木棍,小心翼翼地翻动着焦黑的梁柱和坍塌的砖石。
时间一点点过去,焦躁与不安在沉默的搜寻中蔓延。突然,一名在靠近原囚室核心区域翻查的兵丁发出一声低呼:“大人!这里有发现!”
所有人精神一振,立刻围拢过去。只见在几根烧成木炭的房梁下方,压着一具蜷缩成团的人形焦骸。尸体已被烧得完全碳化,面目全非,根本无法辨认原本的容貌,只能从大致轮廓看出是个人形,保持着一种在极度痛苦中蜷缩自卫的姿态。
“小心抬出来!”宗人府属官命令道,眉头紧锁。
士兵们费了些力气,才将这只焦尸从废墟中完整移出,平放在一块临时清理出来的空地上。尸身触地时,甚至发出了轻微的、类似木炭断裂的脆响。那股焦臭味儿更加浓郁了。
“看!衣服!”另一名眼尖的吏员指着焦尸身上尚未完全焚尽的布片喊道。那布片虽已炭化发黑,但依稀能看出是囚服特有的粗麻质地和颜色,某些边缘还残留着囚服上标志性的暗红色条纹。
紧接着,一名仵作在尸体旁侧的灰烬中,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物。那是一枚玉佩,也被大火熏得乌黑,边缘甚至有细微的熔融痕迹,但将其表面的烟垢稍作擦拭,玉佩中央雕刻的简易云纹——正是“顾云”平日腰间常佩的那枚玉佩的独特纹样——便隐约显露出来。
刑部主事与宗人府属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与一丝……如释重负?现场气氛微妙。
“记录:”刑部主事清了清嗓子,对身后的书记官说道,“于天牢丙字区废墟,发现焦尸一具,呈蜷缩状,体表完全碳化,无法辨认真容。身旁发现囚服残片及玉佩一枚,纹样与在册钦犯顾云平日所佩相符。”
仵作上前进行初步检验,但面对这样一具严重焚毁的尸体,所能得到的信息极其有限。“大人,尸体毁损太过严重,无法查验旧伤、骨龄乃至具体死因。仅能从骨盆形态大致推断为成年男性。”
一切迹象,似乎都指向了一个结论。
宗人府属官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官腔特有的平板:“现场情形,与囚犯顾云收押位置吻合。发现之物证,亦与其身份标识相符。尸体毁坏至此,实难进一步勘验。依本官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终定格在那具焦黑的尸体上,做出了初步判断:“此人,当系钦犯顾云无疑。应是在牢房失火时,未能及时逃脱,葬身火海。”
这个结论,很快被写成详细的勘验文书,层层上报。文书之中,明确记载了发现焦尸的位置、状态、以及关联物证,最终给出了“钦犯顾云,已在天牢失火中遇难,尸身焚毁,难以辨认”的官方结论。
不久之后,在刑部的官员名册存档处,属于“顾云”的那一页,被一名老吏用沾了朱砂的笔,在一旁空白处,工工整整地添上了一行小字注解,如同为其一生画上了一个仓促而模糊的句点:
“顾云,已殁。”
墨迹干透,仿佛一切都已尘埃落定。这位曾以奇术屡破大案、声名鹊起又迅速坠入深渊的刑部郎中,其官方意义上的生命轨迹,就此戛然而止。留给世人的,只剩下一具无名焦尸的疑云,和一段充满争议与谜团的过往。而真正的风暴,却在这看似平静的“死亡”之下,悄然转向了更为深邃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