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济仁不可能得到答案。
他的头脑不足以解出这道题。
甚至不足以让他做出选择。
他随便选其中一面,都至少有其中一面的好结果。
——无非是选在哪条道走到黑。
可头脑混乱的他,此刻也丧失了一种魄力。
他信任宋济诚,所以始终顾虑着宋济诚建议,在心中犹豫着是否放弃郑孝真。
他顾念着郑孝真与他的情谊还有彼此间的共同利益,又在犹豫是否要听他的,再去争一争。
于是,在这样的处境下。
他什么都没有选。
他其实是想着,要么等一等。
等老太太醒。
也不等她完全病愈,只要她稍微清醒的时候,他就去请示。
岂知,时过境迁。
这可不像他们往日制定规则,玩权力游戏时一般,能够那样悠然自在,想怎么酝酿怎么酝酿,想怎样决定怎样决定的时候了。
现在,他们有了敌人。
现在,他们正处于一场战斗!
战场,可没人给你时间去细细思量。
你的敌人不会等你准备好了才捅你。
李如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什么叫‘机’。
‘机’是一种很难把握的时间裂缝,它不能用时间去比拟或计量,它比刹那更短。
短到只在一念之间。
甚至你这一念所耗费的时间,都会让你迟钝,遗失最佳战机。
这也不是她从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去学来的。
就是在她快饿死,去跟那些低等奴才们抢‘猪食’的时候,天然领略到的。
这东西不用学。
像丛林中的野兽,迫切的想要生存下来的那一刻,便会将所有的感官都打开,发挥到极致,无师自通的明白——我要怎样去咬死猎物。
我要怎样的果断!怎样的快!怎样的狠辣!怎样的决绝!
……才能吃到这口饭。
她不像这些桌子上摆满茶水点心的贵人,永远觉得肚子很饱,时间很慢。
小顺子没打黎江的事,在那个当下,李如月就已经知道了。
她专门派了太监来回跑腿,禀报户部发生的一切。
这并不意外。
一个人的优点,往往就是他的缺点。
小顺子之所以能成为她的人,不过就是因为他仍有良知。
所以他会喜欢黎嫔、爱护黎嫔,会为了黎嫔来求她,结下这段主仆缘分。
那么他自然也不可能去打黎江。
他若打了,李如月心里反倒要颤一颤,多戒备他几分了。
能断情绝爱抛却良知之人,一定要早早的掐死才行。
一般人,断七成即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断十成……就成了魔。
那谁敢用。
对此,顺子也并不自责。
这是属于主仆之间的互相了解,互相信任,心照不宣。
她知道他有良知。
他知道她接纳他残存的良知。
因为,她也是良主。
李如月上前翻看顺子带回来的那几箱东西。
里面什么都有。
小人书——太监们拉扯人的时候约莫是从那人袖子里掉出来,被捡走了。
包点心的纸——抓案上的册子时一并抓进去的。
望春楼的菜单——理由同上。
自然而然,也就夹带回来许多户部的账本、公文、往来书信等物。
李如月翻看着账本,很是满意。
“回去好好研读,看看有没有什么意外收获,也好好学习学习人家户部是怎么做账。”
“是。”
顺子浅浅的应声,瞧见李如月唇角翘着,他便也轻轻的露出一抹笑意。
李如月回身坐在榻上,接过小藤子递来的茶抿了一口。
待太监们都搬着箱子回去了,顺子才上前:“主子之前让我细查方姑姑都跟什么人来往,奴才其实早就查出一张单子,只不过一直在等。”
顺子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名单,双手奉上。
名单上写的都是往日方姑姑来往过的人,详细的标注着各自的名字、履历,以及和方姑姑的来往频率,有一些好查的,还查到了具体来往的地点、行为。
对于一些在时间、行为、交互上有规律的,顺子都圈了出来,用红色的笔在旁边标注出其中的固定规律。
譬如与某人每个月都在某处见面。
譬如每隔几天都给某人送一次点心之类。
顺子已经排查出几个重点嫌疑人选。
他等了一段时间。
因为这段时间正是内务府在往外放人的时期。
直到第二批次的人放出去,顺子的猜想才被印证。
那个被他圈住的五个重点嫌疑人里,有四个申请了出宫。
但有一个还在。
“那四个人,她们一出宫奴才就派人跟上了,宋家给她们安排的极好,都是各自回到自己的祖籍,去见自己的‘家人’,看上去普通极了,但咱们有耐心呐,我让小太监们日夜盯梢,足足盯了有一个月,这四个人分别都在不同的时间拿到了一笔钱。送钱的人穿着黑衣,什么来历不知道,但骑的马实在好的很。”
李如月听的津津有味,示意他继续说。
顺子跪在踏前,看她有闲心听,便轻声继续说:“于是啊,奴才就让人半道上偷了送银子的马,放生它,那马一个人自己晃悠几天,便悠悠往家走了。”
李如月轻声笑:“老马识途。”
顺子悠悠点头:“正是呢,宋家的马真是训练有素,且不说那一身肉养的真叫一个漂亮,脚力也强,自个儿跑回宋家在京郊的马厩了。”
李如月啧啧称叹:“瞧瞧,人家宋家的马不管跑到哪儿,都能找到家,我们且有的学呢。”
“可不是?”顺子伸手帮李如月把茶盏放在桌上,低语:“这四个人都是宋家的,那剩下这一个没出宫的嫌疑人,也没跑儿了,她和方姑姑见面的时间、地点都是固定的,十几年了,风雨无阻。”
李如月的指甲轻轻叩了叩那个被红色朱砂笔圈住的名字。
“朱姑姑?”
顺子垂首:“奴才让海承禄把内务府里面凡是出现过朱姑姑名字的记录、档案,都翻了出来,哪怕只是领月银签字的记录,也都翻出来,仔仔细细查阅了一遍,海公公还说奴才多此一举呢……”
顺子说到这,故作委屈的连音调都显得有些娇。
显然是大有收获。
李如月身子前倾,轻轻在他脸上拍了一巴掌。
“快说。”
顺子轻声笑,这才把他最大的收获从袖子里掏出来,抬起头,一双眼睛无比喜悦虔诚,双手呈上。
那是一张陈年领月银的记录,纸张封存的都已经有些泛黄。
为首写着几个大字——‘昭阳殿月例支取录-天盛三年,九月初五。’
上面歪歪扭扭,不甚整齐的写着昭阳殿宫人们的名字,皆为亲笔。
最后一栏处,有一个名字极为齐整,方正有力。
——朱蕴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