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
经过一番苦口婆心的解释,郑孝真已然心力交瘁、肝肠寸断。
他回身,双手扶在扶手上支撑自己方才因为情绪激动而有些虚脱的身体。
不愿意再多看宋济仁一眼。
“选秀之权不能让给宫里,一定要阻拦,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明天……带上言官进谏,索要回选秀权。”
宋济仁绷着脸,看不出喜怒,唯有那双故作严肃的眼睛里透着悬而不决的茫然。
杨谦扶着郑孝真离开。
望着他师徒二人远去的背影,宋济仁沉默良久,看向身边的沈公台。
“公台,依你之见……”
沈公台素日深沉持重,但他对郑孝真的态度一直以来都很明确。
——他瞧不起这个‘商人’。
在沈公台眼里,郑孝真与市井盲流并无本质区别,不过是披了张富贵的皮。
在他看来,他们沈家和宋家是贵族、是世家,郑家就只是狗。
所以沈公台的夫人高氏对于宫夫人有意无意的小瞧、排挤,无非是因为他们心底里这样看待郑家——从不认为他们配做这台面上的人。
宋济仁问他怎么看。
沈公台也了解宋济仁。
这个犟种不但没脑子,还不听话,甚至有点叛逆心理。
他若直接说:你别理郑孝真。
宋济仁心里指不定还非要帮郑孝真呢。
但沈公台知道有一个人的话对宋济仁而言有分量。
于是他捻着胡须,问:“道长怎么说?”
宋济仁动了动唇,终究没开口说话。
大哥说的很明白了。
第一,别作死,别明着跟皇帝作对。
第二,放弃郑孝真。
第三,亲近沈公台。
宋济仁心中因为郑孝真一番激烈争论燃起的犹豫和动摇,此刻也如鬼火般飘飘零零的熄灭隐入黑暗。
“罢了……”
他甩袖,转身往外走。
沈公台双手揣在袖子里,回眸看了眼禅房内为首的两个座位靠左侧的那把交椅,眸色深沉,脑海中浮现自己取代郑孝真坐在那主位的左侧,与宋济仁齐肩一同主导百官议事的模样。
怎么看、怎么想,都是自己更合适。
在大临朝,并无副相一职。
但一直以来,郑孝真都位同副相。
宋济仁不在的时候,他可以代替宋济仁做决策。
多的是人瞧不起他,但又所有人都依赖郑孝真。
他手眼通天呐!
他有钱,他管钱。
这天底下每一个人在这世间行走遇到的任何一个问题和麻烦,在郑孝真这里都有专门的人可以具体解决。
最简单譬如你在乡下圈地跟什么人起冲突。
这事儿你告诉宋济仁不一定有用。
告诉沈公台也未见得能妥善处理。
但若是郑孝真?
他黑白两道双管齐下。
不论是找地方官出面调解,还是让地头蛇出面威慑。
第二天,事情保准妥帖。
又譬如复杂些,如何压榨百姓,在细处搜刮民脂民膏。
那都是地方官员的必修课。
咱们郑大人则是唯一导师。
这门课程京城里这些官儿,恐怕都入不了门。
所以,他不好取代。
只要这天下官员一天有贪欲,郑大人这般伟大的奸臣,就一天不可或缺。
郑孝真回到家时,宫夫人这里已将卧室焕然一新。
收拾了狼藉,换上了新的古董、字画、摆饰,比之前的还好些。
郑孝真被小厮们扶着进门的时候,身子还软,腿抬了两次才迈过门槛,短短几个时辰,好像老了十岁一般。
宫夫人一瞧他这样子,就心疼不已,赶忙上前扶住他往里带。
郑孝真看到夫人,委屈的嘴一撇,有万般无奈和苦涩想要一吐为快。
却还是先道歉:“夫人,我不是故意乱砸你屋子,我……”
宫夫人打断他:“什么你屋子,我屋子的,这是咱们的家,你心情不好,爱砸便砸,砸了才好呢,你瞧,这些新鲜物件儿在库里封存多久,都没机会摆上来用,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宫夫人一反平日里的冷厉,如今声音温柔,呵护他的情绪。
知道他此刻脆弱,于是不让侍女们碰,把她们屏退出去,自己亲自给他脱鞋,给他泡脚,揉捏着他酸软无力的小腿。
“有没有好一些?”
听夫人如此问,郑孝真总算撑不住,呜咽着哭出来。
“我半辈子,究竟得了些什么?原来没有了他,竟无一人愿意理我,跟我,事情眼看要办砸,唯有我一个人在急,可我急吼吼的有什么用?他们为什么就不明白?”
宫夫人轻笑,起身坐在床边,拿帕子给他擦泪,温声细语,像哄小孩。
“他们要明白,还能有咱们的今天?”
宫夫人一句话把郑孝真点了个通透。
他愣住,觉得从脑到心忽然的敞亮。
是啊。
正因为他们没有头脑,没那样中用,才让他这个家里没根基的拔地而起,有了今日这地步。
“夫人……”
郑孝真攥住她的手,心底感激又温暖,像受伤的鹰回到了安全又软和的巢。
其实宫夫人此刻能这样待他,不全是因为夫妻情分。
她对郑孝真那点柔情,早被后院一院子的贱货耗没了。
她今日如此,不过是因为她的事情也办砸了。
她在宫里受了好大的屈辱,而郑孝真所期待的联姻之路也断在那。
她本是无法去跟郑孝真做交代的。
这不,赶了巧。
宫夫人拍着郑孝真的手背,心里琢磨了良久,轻声开口:“但是夫君,这一次的事情,也当警醒你我,我们不能这样一味的依存于宋家了,倘或哪日他们不要我们了,说丢就丢,那我们和那许昌知府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话不用宫夫人说,郑孝真也已深有感触。
上次因为老太太的事儿没办好,郁擎踩了杨谦乌纱帽的时候,郑孝真就已经极度愤怒。
这个郁擎,太不尊重人了。
他凭什么这样对杨谦?
杨谦好歹是朝廷命官!是他的学生!
为什么?
因为你离了人家不行呗。
只可惜,直到此时此刻,这把刀落在他的头上,见了血了,他才恍然大悟。
明白了又如何?
郑孝真推开宫夫人的手,深深叹气。
“他是丞相,沈公台又手握天下官员命脉,我们做什么不得经过他们?说的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