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的和解,像一层薄薄的油浮在沸腾的水上,稍一搅动,底下翻滚的暗流便喷薄欲出。
八戒借口去打探芭蕉洞的消息,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客房。沙僧默默收拾着行囊,将不多的经卷和衣物整理得一丝不苟,仿佛只有通过这种近乎刻板的秩序,才能对抗内心那片正在扩大的无序。唐僧盘膝坐在榻上,手持念珠,闭目诵经,嘴唇无声翕动,但那微微颤动的睫毛和过于用力的指节,暴露了他远未平静的心绪。
而孙悟空,则靠坐在窗边的阴影里。
窗外,火焰山的方向映来一片不祥的赤红,将他的半边猴脸照亮,另外半边则隐在黑暗中,明暗交错,如同他此刻的心境。他没有再去看那块引起祸端的残片,也没有参与任何讨论。他只是沉默着,感受着。
感受着头上那金箍,传来的、一波强过一波的隐痛。
那不再是方才那般尖锐爆裂、几乎要撕裂神魂的剧痛,而是转化为一种更深沉、更顽固的钝痛。它不像刀砍斧劈,倒像是有无数根冰冷的细针,持续不断地扎进颅骨,钻进脑髓,甚至缠绕上他的魂魄。这痛楚并非恒定不变,而是如同活物般,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韵律,时强时弱,仿佛在应和着什么遥远的、不可知的节拍。
他尝试运转体内磅礴的半佛半妖的混沌力量去冲击、去安抚,却如同石沉大海。那力量一旦靠近金箍,便被一股更古老、更绝对的意志无声地化解、吸收,反而加剧了那针扎般的痛感。这金箍,昔日只是在他不听话时由唐僧念咒催动,如今,却像是拥有了自己的生命,成了一个寄生在他头上的、以他的痛苦为食的活物。
更让他心惊的是,在这持续不断的隐痛中,一些破碎的、光怪陆离的画面,开始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闪烁——
不再是灵山雷音寺的庄严肃穆,而是……一片混沌未开的虚空。
一块五彩斑斓、蕴藏着无穷生机与力量的巨石,沐浴在混沌气流中——那是他,花果山仙石的本来面目?
紧接着,一道纯粹到极致、不含任何情感的佛光,如同天外而来的利剑,精准地刺入巨石核心!
没有毁灭,只有……烙印。一种冰冷的、秩序的力量被强行注入,与巨石本身狂暴不羁的混沌本源发生着激烈的冲突与融合……
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一个淡漠到极点的声音,跨越无尽时空传来:
“……心猿……当定……”
“呃!”孙悟空猛地甩头,试图将这些莫名其妙的幻象驱散。这些画面太过荒诞,与他已知的出身截然不同。他是受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孕育而生,何时经历过佛光注入?
可那幻象中的感觉,那佛光冰冷的触感,与他此刻金箍传来的隐痛,以及记忆中如来掌心雷的威压,何其相似!
难道……
一个更加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他的诞生,莫非也非天然?这块补天遗石,难道从一开始,就是被“选中”、被“处理”过的?所谓的“灵根育孕”,不过是掩盖某种更深层次安排的幌子?
这个想法让他不寒而栗。
如果连他的存在本身都是一个局,那这西天取经,这所谓的“修成正果”,又算什么?一场早已写好剧本的戏?而他和六耳猕猴,都不过是戏台上任人摆弄的猴偶?
“棋盘卒……”他喃喃自语,六耳猕猴临死前的呐喊再次清晰地回响在耳边。此刻听来,不再是嘲弄,而是血淋淋的控诉和绝望的提醒。
头上的金箍又是一阵剧烈的抽痛,仿佛在警告他不要继续深想。
孙悟空咬紧牙关,金色的瞳孔在黑暗中收缩成危险的针尖。疼痛没有让他屈服,反而激起了他骨子里那股大闹天宫时的桀骜与反叛。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着那冰冷坚硬的金箍。以往,这只是个讨厌的束缚,此刻,却感觉像是在触摸一个活着的封印,一个锁住他部分记忆、部分真相,甚至可能锁住他真正命运的枷锁。
火焰山的火在远方燃烧,映得他眼中也跳跃着两簇火焰,一簇是远方山火的赤红,一簇是自心底燃起的、冰冷的、想要烧穿一切迷雾的幽蓝之火。
这金箍的隐痛,不再是单纯的折磨。
它成了线索,成了证据,成了指向某个巨大阴谋的、滴着血的路标。
他看了一眼仍在诵经的唐僧,看了一眼沉默的沙僧。
有些路,注定要独自去探寻。
有些痛,必须咬牙承受,直到找到真相,或者……彻底毁灭。
他闭上眼,不再抗拒那疼痛,而是将心神沉入其中,如同一个孤独的探矿者,潜入黑暗的矿井,去触摸那隐藏在无尽痛苦之下的、冰冷的真相脉络。
西行路还长,而这刚刚开始的金箍隐痛,恐怕将伴随他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