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内,油灯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如同众人心头晃荡的不安。唐僧虽盘膝闭目,手持念珠,一遍遍默诵着《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试图以无上正觉智慧,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然而,今夜,那熟悉的经文却失去了往日的安抚力量。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字句在心间流淌,意义却仿佛隔了一层毛玻璃,无法真正触及心神。取而代之的,是孙悟空抱着头痛苦蜷缩的画面,是那金箍排斥他祥和佛光的诡异景象,是徒弟那句石破天惊的断言——“它们根本就是同一种东西!”
同一种东西。
简单的四个字,却像是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入了唐僧信仰之门最深处、从未被触碰过的锁孔,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哒”声。
他努力回想灵山上的情景。如来佛祖宝相庄严,言语温和而充满无上智慧,掌心雷光纯净浩大,诛灭妖邪,维护正道。这一切,本该是佛法无边、正义彰显的明证。可为何,那诛灭“假悟空”的雷霆余威,会与一块刻着诡异密咒的妖物残片产生共鸣?为何那由佛祖亲赐、用以约束心猿、助其成就正果的金箍,会因此共鸣而伤害悟空?
逻辑的链条在这里断裂,信仰的基石出现了清晰的裂隙。
他想起自己十世修行,历尽磨难,始终秉持一颗向佛之心。金蝉子之名,曾是灵山听法的荣耀,转世轮回,是为弘扬佛法,普度众生。西行取经,是践行宏愿的壮举,虽有磨难,但终点是光明的灵山,是无上的正觉。
可如果……如果那光明的灵山之上,并非全然是慈悲与智慧呢?
如果这西行之路,并非单纯的考验与修行,而是隐藏着其他目的呢?
如果连佛祖的神通,都可能与某些阴暗邪异的东西同源呢?
这个念头刚一冒头,就被他强行压下,背后惊出一身冷汗。此乃大不敬!是心魔!是修行不够,定力不足所致!
他更加用力地捻动念珠,指速快得几乎要摩擦出火花,嘴唇翕动的频率也加快了。他试图观想佛祖的法相,想象那万丈金光,那慈悲双眸。可今日,那法相在他脑海中却有些模糊,那金光似乎不再纯粹温暖,反而带着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冰冷的威压。那慈悲的双眸深处,仿佛隐藏着俯瞰蝼蚁般的、绝对的漠然。
“……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经文还在继续,但他心底的疑虑,却如藤蔓般疯狂滋长。
他想起了悟空的变化。自六耳猕猴伏诛后,那双火眼金睛中,除了往日的桀骜,更多了一层难以化开的阴郁和审视。悟空看似服从,但那份沉默之下,压抑着的是滔天的疑问与可能燎原的怒火。他不再是那个可以被一句紧箍咒就轻易驯服的“顽徒”了。
他又想起八戒那闪烁的眼神和刻意的疏远,想起沙僧那愈发沉重的沉默。
这个团队,表面维系着取经的秩序,内里却已暗流汹涌。而这一切的源头,似乎都指向了灵山,指向了那场“圆满”解决的真假风波。
难道辨明真假的结果,就是让真的也染上虚假的阴影?
难道维护秩序的雷霆,本身就携带着混乱的种子?
唐僧猛地睁开眼,眼底再无平日的温润平和,只剩下深深的疲惫与一丝竭力掩饰的惊惶。他看向窗边阴影里的孙悟空。他的大徒弟依旧沉默着,但那紧抿的嘴角和微微抽动的耳廓,显示他仍在承受着金箍带来的隐痛。
那痛,似乎也传递到了唐僧的心上。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从未真正理解过这个徒弟,也从未真正看清过这条西行路。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引路人,带领迷途的羔羊走向光明。可现在,他恍惚觉得,自己可能也只是走在这条路上的一个盲人,而前方的光,究竟是彼岸的灯塔,还是……诱人深入的陷阱?
他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袈裟的布料,指节泛白。
眼底的疑虑,如同投入净水的墨滴,迅速晕染开来,玷污了原本澄澈的信仰之湖。
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开始怀疑,就再也回不去了。
西行路必须继续,这是他的宿命,也是他的执着。
但从此以后,每一步,都将踏在疑虑的薄冰之上。
他不仅要面对外界的妖魔,更要面对内心日益扩大的、关于佛法、关于灵山、关于这一切背后真相的……
无声诘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