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内,那缕幽香仿佛还缠绕在鼻尖,带着女儿家特有的温软与哀愁,更衬得唐僧的背影如同枯木,了无生机。他维持着那个背对房门、僵立不动的姿势,许久,许久。直到窗外天色由明转暗,宫灯次第亮起,将他的影子在光洁的地板上拉得细长而孤独。
他终于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桌上那个孤零零的鸳鸯香囊上。丝绸的料子在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那对戏水鸳鸯栩栩如生,针针线线,皆是情意。他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轻轻触碰那冰凉的丝缎,仿佛触碰一个易碎的梦,一个他亲手砸碎的梦。
没有拿起,只是触碰。
然后,他猛地收回手,仿佛被烫到一般。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他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袈裟,抚平上面并不存在的褶皱,动作缓慢而机械。
他不能留在这里。哪怕多停留一刻,都是对女王、对女儿国潜在的危险。他的存在本身,就是灾厄。
是时候,彻底了断了。
他走到桌边,铺开一张素笺,研墨,提笔。笔尖在砚台上蘸了又蘸,墨汁饱满欲滴,他却迟迟无法落下。
该写什么?
解释真相?那是将她拖入万劫不复。
诉说衷肠?那是更残忍的欺骗与留恋。
最终,他落笔,只写了四个字:
“此心向佛,勿念。”
落款:三藏。
字迹端正,却透着一股力透纸背的僵硬与冰冷。他将纸条折好,压在香囊之下。那“佛”字,此刻写来,是何等的讽刺与沉重。但他别无选择,唯有以此绝情之语,斩断一切可能。
做完这一切,他不再回头,径直走出阁楼,身影融入王宫沉沉的夜色之中。他没有去向女王辞行,那只会徒增伤悲与变数。他如同一个幽灵,避开了巡逻的侍卫,凭借着记忆,走向王宫之外。
都城已然宵禁,长街寂寥,唯有更夫的梆子声在夜色中孤独地回响。他一个人,走在空旷的街道上,袈裟在夜风中微微飘动,显得那般格格不入。他没有目标,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试图用这种方式,消耗掉内心翻江倒海的痛苦与茫然。
不知走了多久,竟又来到了那子母河边。
河水在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安静地流淌,滋养着这一国的女儿。他站在岸边,看着那清澈的河水,想起初至此地时的惊艳与无措,想起女王的款款深情,想起那场荒诞却又令他心悸的“婚宴”……一切,仿佛就在昨日。
如今,物是人非。他亲手斩断了一切。
“御弟哥哥……”
一个极其轻微、带着哽咽的声音,自身后不远处响起。
唐僧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月光下,河畔柳树旁,女儿国国王独自一人站在那里,未带任何随从。她依旧穿着那身素雅宫装,脸上泪痕已干,只是眼眶红肿,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无比脆弱,又无比坚强。
她果然……还是来了。
唐僧喉咙梗塞,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女王缓缓走上前,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她没有再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深邃,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模样,刻进骨子里。
“我知道留不住你。”她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平静,“从你看我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的心不在这里。你的心里,装着比儿女情长更重的东西。”
唐僧垂下眼睑,不敢与她对视。
“这子母河,是我女儿国的根。”女王继续说道,目光转向那流淌的河水,“它古老而神秘,或许……或许真能为你遮挡些什么。你既执意要走,朕……我别无他物相赠。”
她抬起手,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巧的、由某种淡青色玉石雕琢而成的瓶子,瓶口密封,隐隐有氤氲水汽流转。
“这是子母河的‘源初之水’,”她将玉瓶递向唐僧,眼神复杂,“非是那饮之即可受胎的河水,而是沉淀在河眼最深处的、蕴含着一丝生命本源的净水。它或许无法助你克敌,但带在身上,或可……宁神静心,抵御些许外邪侵扰。”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带着一丝几乎听不出的祈求:“算是我……最后的一点私心。望你……平安。”
唐僧看着那递到面前的玉瓶,看着女王那强装镇定却难掩悲伤的眼神,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他怎能再接受她的馈赠?他怎配?
他想拒绝,想说些更绝情的话。
但当他触及女王那双仿佛看透一切、却又固执地想要抓住最后一点念想的眸子时,所有准备好的冰冷言辞,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颤抖着伸出手,接过了那只尚带着她掌心温度的玉瓶。玉瓶入手温凉,那丝生命本源的气息,让他躁动痛苦的心神,竟真的感到一丝奇异的安抚。
“……多谢……陛下。”他声音干涩,几乎不成调。
女王看着他收下,嘴角努力牵起一个极淡、极悲伤的弧度。
“走吧。”她转过身,不再看他,面向那沉沉的夜色,声音轻得像一阵风,“趁天色未明……走吧。不要再回头。”
说完,她率先迈开步子,沿着河岸,向着王宫的方向,一步一步,坚定地离去。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
月光将她的背影拉得很长,孤独而决绝。
唐僧握着那冰凉的玉瓶,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深处,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他知道,这一次,是真的别过了。
他站在原地,良久,直到东方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
然后,他猛地转身,将玉瓶小心收入怀中贴身处,迈开步子,不再是漫无目的,而是朝着与灵山相反的方向,朝着南方更深处,那片未知的、可能隐藏着其他源初星火或破局线索的广袤地域,大步走去。
他没有回头。
正如她所嘱托。
晨光熹微中,他孤身一人的身影,消失在女儿国边境的薄雾里。
而在王宫最高的角楼之上,女儿国国王凭栏远眺,望着那个身影最终消失的方向,直到再也看不见。一滴清泪,终于还是不受控制地,滑过她冰冷的脸颊。
她手中,紧紧攥着那张他留下的、写着“此心向佛,勿念”的素笺。
“此心向佛……”她喃喃自语,声音带着无尽的苦涩与一丝了然的嘲讽,“只怕你心中的‘佛’,早已非佛……”
她抬头,望向西方那被朝霞染红、却依旧令人感到无比压抑的天空,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
她知道,这天地,要变了。
而她的女儿国,她必须守住。这或许,也是对他……另一种形式的守护。
唐僧的离开,并未在女儿国掀起太大波澜,只在女王一道轻描淡写的旨意中,归于沉寂。仿佛那个来自东土大唐的御弟哥哥,从未出现过。
只是那子母河的流水,似乎比往日,更显幽深寂静了几分。
而真正的风暴,随着孙悟空三人的离去,与唐僧的孤身远引,才刚刚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