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唐僧孤身一人,离了女儿国,并非漫无目的游荡,而是凭着冥冥中一丝对南方未知之地的牵引,亦或是潜意识里想要远离西行仪轨的念头,一路向南,风餐露宿,跋涉于荒山野岭之间。
他不再是那个前呼后拥、有徒儿护持的圣僧,只是一个穿着破旧袈裟、拄着九环锡杖的苦行僧。锦襕袈裟沾染了尘土与荆棘划破的痕迹,昔日宝相庄严的面容,如今写满了憔悴、迷茫,以及一种信仰崩塌后留下的、深刻的疲惫。
白日的跋涉尚可凭借体力支撑,将纷乱的思绪暂时压下。可每当夜幕降临,独处之时,那无尽的自我拷问与彷徨便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吞噬。
这一夜,他宿于一处废弃的山神庙。庙宇比他之前见过的任何一处都要残破,神像早已坍塌,只剩半截泥塑的身子歪倒在香案旁,露出里面干枯的草梗。寒风从墙壁的破洞呜呜灌入,吹得他单薄的僧袍猎猎作响,也吹得那堆勉强点燃的篝火明灭不定。
他蜷缩在冰冷的、布满灰尘的角落里,怀中紧紧攥着那只盛有子母河“源初之水”的玉瓶。玉瓶传来的温润气息,是他此刻唯一能感受到的、微弱却真实的慰藉。
“佛在何处?灵山又在何处?”他望着那跳跃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火光,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干涩。
十世修行,诵经礼佛,坚信西方有极乐,坚信佛法可度众生。可那轮回井的浮雕,那玉简中的信息,无不血淋淋地揭示着一个残酷的真相——他向往的极乐,是吞噬众生的魔窟;他信奉的佛法,是禁锢思想的枷锁。
那他所坚持的一切,算什么?一场持续了十世的、荒诞而悲哀的笑话吗?
一种巨大的虚无感和被遗弃的孤独,如同冰冷的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想起女儿国女王那含泪的、仿佛看穿一切却又充满悲悯的眼神,想起她最后那句“此心向佛,勿念”的绝情之言……心口便是一阵剧烈的抽痛。
软弱吗?
是的,他承认自己是软弱的。
他没有悟空那般打破一切的勇气和力量,没有八戒那般乐天知命、随遇而安的豁达,甚至没有沙僧那般沉默坚韧、背负使命的担当。
他只是一个失去了信仰支柱、在真相面前不堪一击的普通和尚。他会害怕,会迷茫,会怀疑,会……想要放弃。
“或许……就此停下,在这荒山野岭中了此残生,也好过……好过走向那个既定的、作为祭品的终点……”一个充满诱惑的、带着解脱意味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爬上他的心头。
放弃吧。
太累了。
太痛苦了。
他缓缓闭上眼,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滴落在冰冷的玉瓶上,洇开一小片湿痕。握着玉瓶的手,微微颤抖着,那支撑了他一夜又一夜的微弱力量,似乎也在这一刻变得摇摇欲坠。
然而,就在那放弃的念头即将占据上风,将他拖入永恒的黑暗与沉寂之时——
篝火猛地爆开一个火星,发出“噼啪”一声轻响。
这声轻响,如同暮鼓晨钟,将他从那沉沦的边缘猛地惊醒!
他睁开眼,看着那跳跃的火焰,看着火焰中扭曲变幻的光影,仿佛看到了祭赛国百姓失宝后的惶恐,看到了朱紫国王与王后重逢的泪水,看到了女儿国那些女子对生命的渴望与坚韧……也看到了悟空那双燃烧着不屈火焰的混沌眼眸,看到了八戒看似惫懒实则不离不弃的身影,看到了沙僧沉默却可靠的背影……
这些,是假的吗?
他所经历的苦难,所生出的慈悲,所结下的羁绊,难道就因为这残酷的真相,而变得毫无意义了吗?
佛法或许是假的,灵山或许是魔窟。
但那颗想要救助众生、平息苦难的“心”,难道就因此该死去了吗?
真正的道路,或许不在灵山指明的方向,而在于……脚下?在于这真实不虚的苦难人间?在于每一个需要被救助的生灵?
玉瓶再次传来温润的气息,这一次,不再仅仅是安抚,更像是一种……无声的鼓励与印证。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快而微微晃了一下,但他死死握住了锡杖,稳住了身形。
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不再是一片死寂的迷茫。
软弱,是真实的。
但坚持,亦是他的选择。
哪怕前路是万丈深渊,哪怕终点是血祭的祭坛,他也要走下去!不是为了那虚伪的成佛,不是为了那骗人的功德,而是为了……弄清楚这一切的真相!为了那些他曾发誓要度化的众生,为了那些将他视为师父、并肩作战的徒弟,也为了……对得起自己这十世修行所积累的、那一点未曾泯灭的慈悲与本心!
这坚持,或许微不足道,或许在外人看来愚蠢而可笑。
但这是他,金蝉子,或者说唐僧,在信仰的废墟之上,所能找到的、唯一能支撑自己继续前行的……东西。
他擦去脸上的泪痕,整理了一下破旧的袈裟,将玉瓶重新小心地贴身收好。
然后,他拄着锡杖,迈着虽然疲惫、却异常坚定的步伐,走出了这间破败的山神庙,再次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方向,依旧是南方。
目标,不再是灵山,而是……他心中的“道”。
哪怕这条道上,布满了荆棘与未知,只有他孤身一人。
这一次,他的脚步,不再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