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彻底驱散了夜色,也仿佛驱散了萦绕在四人心头那浓得化不开的悲怆与决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淀、更加务实的气氛。唐僧那番掷地有声的宣言,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巨石,涟漪过后,需要的是更坚实的航行。
八戒扛着钉耙,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逐渐热闹起来的官道上,圆胖的脸上没了往日的惫懒与馋相,反而带着一种与他体型不相称的、近乎沧桑的沉静。他时不时抬眼打量四周——路旁吆喝叫卖的小贩,匆匆赶路的行商,田间地头弯腰劳作的农人……这些以往他只会琢磨着能不能蹭顿斋饭、或者哪个小娘子模样的场景,此刻在他眼中,却有了截然不同的意味。
“嘿……”他忽然没头没脑地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带着点自嘲,也带着点看透世情的凉意。
走在他身旁的沙僧偏头看了他一眼。
八戒用钉耙挠了挠后脑勺,肥肉随着动作晃了晃,眼神却有些飘远:“老沙,你说说,这世上的人啊,妖啊,仙啊,佛啊……忙忙碌碌,打生打死,求的到底是个啥?”
他没等沙僧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气里带着一种与他平日形象极不相符的世故:
“俺老猪当年在天河当元帅的时候,觉得那就是顶天的体面了,手握八万水兵,威风!可结果呢?不过是因为一点小事,说贬就贬,投了猪胎,成了这副德行。那时候俺觉得,是玉帝老儿不公,是时运不济。”
“后来跟着师父取经,想着将功折罪,混个金身正果,重回天庭,哪怕官小点,总比当妖怪强。一路上斩妖除魔,俺还觉得自己是在行善积德,是在走正道。”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个蹲在田埂边,看着自家瘦弱秧苗发愁的老农,又看了看远处城门口那些对着守城兵卒点头哈腰的百姓。
“可现在俺算看明白了。”八戒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种洞悉真相后的疲惫与讥诮,“什么体面,什么正果,什么行善积德……扯他娘的淡!”
“在天庭,俺是玉帝老儿维持他‘秩序’的一颗棋子,用得着的时候摆上来,碍事了就一脚踢开。”
“在这取经路上,俺们就是他灵山如来圈养的‘功德庄稼’,等着养肥了宰杀收割!”
“就连这些凡人……”他指了指那些忙碌的身影,“他们生老病死,婚丧嫁娶,产生的那些愿力、那些所谓的烟火气,不也像柴火一样,被那看不见的‘秩序’抽走,去烧那灵山的大锅,去铸那禁锢他们自己的锁链吗?”
他扭过头,看着沙僧,小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老沙,你说,咱们这算什么?从一个小牢房,被弄到了一个更大、更精致的牢房里,还他娘的以为自己是在奔向自由?可笑不可笑?”
沙僧沉默着,厚重如岩石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但握着降妖宝杖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八戒又看向走在最前面,背影挺拔的孙悟空和唐僧,咂了咂嘴:“猴哥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天生地养,不服就干,他看得最透,也最敢干。师父是十世修行的高僧,信念碎了,还能涅盘出更狠的东西来。俺老猪呢?”
他自问自答,带着一丝苦涩:“俺就是个俗人,贪吃好色,怕死想活。以前就想找个安稳窝,混吃等死。可现在……这窝他娘的是建在屠宰场上的!连混吃等死都成了奢望!”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饱含着一个小人物在认清残酷现实后的无力与愤懑。
“可是啊……”他话锋一转,眼神里那点颓丧渐渐被一种混不吝的狠厉取代,“越是明白这操蛋的世道,俺老猪反倒越不想就这么认了!”
“凭什么俺们就得是棋子?是庄稼?是柴火?”
“凭什么那帮家伙就能高高在上,定俺们的生死,抽俺们的筋骨?”
“俺老猪是贪生怕死,是没啥大出息,但俺这条命,是俺自己的!俺这身肥肉,是俺一口一口吃出来的!谁想不声不响地把俺当材料给炼了,俺就敢豁出这条命,用这九齿钉耙,刨他个底朝天!”
他挥舞了一下手中的钉耙,寒光闪闪,带着一股被逼到绝境后的凶悍。
“安稳窝是没了,那就不睡了!前路是刀山火海,那就闯他娘的!大不了就是个死,也好过糊里糊涂被人当了肥料强!”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市井匹夫被逼急后、不讲章法却异常坚定的血性。这份觉悟,或许没有孙悟空的洞彻本源,没有唐僧的涅盘决绝,却更加真实,更加接地气,是属于他天蓬元帅、净坛使者猪八戒独有的……反抗宣言。
沙僧终于开口,声音沉闷如雷:“二师兄,说得在理。”
前方的孙悟空脚步未停,嘴角却微微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
唐僧亦微微颔首,心中明了,这支队伍里,每一个成员,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完成着各自的“破妄”与觉醒。
八戒的世故感慨,看似粗鄙,却道出了这“秩序”之下,绝大多数被操控、被利用的“普通人”最真切的心声与最终的底线。
当温顺的绵羊被逼到绝境,亮出的犄角,同样能刺穿猎手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