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来法旨，如同无形枷锁，又似不可抗拒的召唤。那两尊金刚力士闻声，立刻收敛了磅礴气势，化作点点金光消散于空中，仿佛从未出现。只留下白玉广场上那一片狼藉的裂痕，无声诉说着方才短暂的冲突。
孙悟空深吸一口气，压下体内因对抗而翻腾的气血。破妄瞳中暗金与蔚蓝的光芒深深内敛，只余下两点深邃的寒星。他看了一眼身旁面色紧张、紧握兵器的八戒和沙僧，沉声道：“走，进去。小心戒备。”
大雷音寺的巨门，仅开了堪堪容纳一人通过的缝隙。门内一片幽深，与外界的无量光华形成鲜明对比，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三人依次踏入。
门内，并非想象中的金碧辉煌、万佛朝宗的喧嚷景象。
而是一片……令人心悸的空旷与寂静。
殿宇极高、极广，目之所及，一根根缠绕着金龙的金柱支撑起望不到顶的穹庐，穹顶之上镶嵌着无数夜明珠，散发着清冷的光辉，如同凝固的星河。地面依旧是琉璃铺就，光可鉴人，却冰冷刺骨。
空旷。
极致的空旷。
没有罗汉列队，没有菩萨侍立，没有比丘诵经，没有天女散花。偌大的大雷音寺正殿，除了他们三人的脚步声和呼吸声，竟再无半点声息。唯有那无处不在的、浓郁的檀香与清净之气，愈发显得粘稠而压抑。
这与传说中万佛齐聚、梵唱震天的景象，截然不同！
“这……这灵山怎么没人？”八戒缩了缩脖子，感觉后颈发凉，低声道，“莫非都去赴蟠桃会了？还是知道俺老猪要来，提前躲起来了？”
沙僧也是眉头紧锁，降妖宝杖横在身前，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二师兄，慎言。此地诡异，不可大意。”
孙悟空没有说话，他的目光穿透这片空旷，直抵大殿的最深处。
在那里，并非空无一物。
有一座九品金莲台，静静地悬浮在离地数丈的虚空。莲台之上，端坐着一尊身影。
那身影并不如何高大巍峨，甚至比寻常罗汉的金身还要显得“小”一些。他披着寻常的僧袍，面容笼罩在一层柔和却无法看透的金光之中，只能隐约看到其宝相庄严，低眉垂目，仿佛在沉思，又仿佛已入定万年。
正是如来佛祖！
与外界那充塞天地的法相不同，此刻殿内的如来，气息内敛到了极致，若非亲眼所见，几乎感知不到他的存在。但正是这种极致的“静”与“空”，反而带给孙悟空比面对那万丈金身时更庞大的压力！
因为，这整座空寂的大殿，这无处不在的秩序规则，仿佛都是他身体的延伸，是他意志的体现！
“弟子唐三藏……座下弟子孙悟空、猪悟能、沙悟净，”孙悟空按捺住心中的波涛，依照礼数，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声音在大殿中回荡，“拜见我佛如来。”
他没有称师父，而是点出了取经人的身份。八戒和沙僧也连忙跟着行礼，心中忐忑不安。
金莲上的如来，缓缓抬起了眼眸。
没有万丈金光迸射，没有慑人威压降临。只是一道平和、淡漠，仿佛能映照出世间一切本质的目光，落在了三人身上。
在那目光扫过的瞬间，孙悟空只觉得自身的一切，从补天石本源到新生核心，从混沌之力到寂灭感悟，乃至眉心那粒意识微尘，都仿佛被看了个通透！一种无所遁形的感觉油然而生。
八戒和沙僧更是感觉神魂一僵，仿佛连思维都要被冻结。
“悟空。”如来的声音响起，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淡漠，“尔等西行之路，尚未走完，劫难未满，功德未圆。何以……擅离职守，循那旁门左道，提前至此？”
他的话语很轻，却如同重锤，敲打在三人心头。果然，他们通过归墟“偷渡”至此，根本瞒不过这位佛祖！
孙悟空直起身，迎上如来的目光，不卑不亢：“回禀佛祖，西行路上，变故丛生。弟子等历经磨难，却发现诸多事与愿违之处。六耳猕猴之惑，女儿国轮回之秘，乃至那无字经卷吞噬功德之实……心中疑惑万千，如鲠在喉，不得安宁。故而循心而行，提前至此，只为向佛祖求一个明白！”
他话语铿锵，直接将一路所见的最核心的黑暗疑点抛了出来！这是质问，更是摊牌！
八戒和沙僧听得心惊肉跳，没想到大师兄如此直接，连忙低下头，不敢看如来。
大殿内一片死寂。
如来那笼罩在金光中的面容，似乎没有任何变化。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无喜无悲：
“痴儿。”
“所见，未必为实。所闻，未必为真。”
“六耳猕猴，乃心魔所化，斩之即为破妄。”
“女儿国轮回，乃众生业力流转之显化，金蝉子十世修行，方能勘破情劫，功德圆满。”
“无字经卷……乃考验尔等向佛之心是否坚定，功德是否纯粹。心生贪着，便见其噬；心无挂碍，方见其空。”
一番话语，将孙悟空的质问轻描淡写地化解，一切都归于心性、业力与考验。这是最正统、最无懈可击的佛理解释。
然而，孙悟空却笑了，笑容中带着一丝冰冷与讥诮。
“佛祖此言，或许能骗得了天下人，却骗不了亲身经历者，更骗不了……它！”他猛地抬手指向自己的眉心，“金蝉子师父残留的意志，记录了十世轮回被安排的痕迹，记录了女儿国无数残魂被囚禁的血泪，更记录了那无字经卷吞噬功德、连燃灯古佛残魂都不得解脱的冰冷真相！”
嗡——！
随着他的话语，眉心那粒意识微尘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一道混合着金蝉子智慧、十世功德、凡尘情念、女王恨意以及对真相不懈追求意志的“奇点”之光，如同利剑，刺破了大殿中那粘稠的祥和之气！
这道光，并非攻击，而是一种……存在的彰显！一种对既定命运与冰冷秩序的反抗宣言！
如来那一直古井无波的目光，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他注视着那点“奇点”之光，沉默的时间更长了。
整个大雷音寺，仿佛因为这光芒的出现，而微微震颤了一下。那清冷穹顶上的“星河”，光芒似乎也紊乱了一瞬。
八戒和沙僧震惊地看着孙悟空眉心的光芒，他们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熟悉又陌生的师父的气息，以及那股绝不屈服的意志。
“原来……如此。”如来的声音依旧平和，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金蝉子……他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以十世功德为赌注，化‘非佛非魔’之态，试图跳出棋盘……”
他的话语，无异于承认了孙悟空所言非虚！
“佛祖！”沙僧忍不住抬头，声音带着颤抖，“这……这一切难道都是真的？西行取经，难道真的是一场……”
如来没有直接回答，他的目光从孙悟空身上移开，扫过空旷的大殿，仿佛在看着某种无形之物。
“真与假，对与错，于这煌煌天道，于这万古轮回而言，有何意义？”如来缓缓道，“秩序需要维系，规则需要运转。众生沉沦苦海，需引渡之舟。然舟行需力，渡海需资。些许牺牲，换取大局稳定，何错之有？”
他的话语，冰冷得令人心寒！将亿万生灵的苦难与牺牲，轻描淡写地归结为“些许牺牲”，是维持所谓“秩序”的必要代价！
“所以，我们，还有之前的无数取经人，都只是你们选中的‘资粮’？所谓的成佛，就是被那无字经卷吸干一切，成为维系你们这冰冷秩序的燃料？！”孙悟空的声音压抑着滔天的怒火，体表那暗金与蔚蓝的光芒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动起来。
如来重新将目光投向孙悟空，那目光中，第一次清晰地显露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如同看待实验品般的审视。
“悟空，你本是补天遗石，秉混沌而生，是娲皇留下的最大‘变数’。”如来缓缓道，“将你纳入西行，本意是借你之气运，磨砺金蝉，亦是想看看，你这‘变数’，能否被纳入秩序，成为更稳固的‘基石’。”
“可惜……你与金蝉子一样，选择了歧路。”
“既然不愿为基石……”
如来的声音陡然转冷，整个大雷音寺的温度仿佛瞬间降至冰点！
“……那便只能……化为资粮了。”
话音未落，空旷的大殿四周，那无数根支撑穹顶的金龙巨柱，其上缠绕的金龙仿佛活了过来，齐齐睁开了冰冷的龙目，锁定了场中的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