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坊的朱漆大门在江镇面前吱呀洞开时,贝尔蒙德的小拳头正无意识攥着他衣襟。
孩子睡梦里哼了两声,额头蹭过他下巴,带着奶糖残留的甜腻,像颗温热的小太阳。
江镇低头看她,布熊断耳朵歪在她颈侧,突然想起三日前暗室里那把剔骨刀——当时剥皮说要取皮耶德的血,现在想来,这血怕不是要渗进赌局的骰盅里。
“三少爷里边请。”领路的侍从哈着腰,声音发颤。
江镇注意到对方指尖沾着骰子灰,袖口还渗着暗红,不知是酒渍还是血。
穿过重重帷幔时,骰子碰撞声、酒客哄笑、铜钱落盘的脆响混作一团,却在他们靠近后堂时突然静了。
后堂中央摆着张乌木赌桌,桌角雕着狰狞的饕餮。
罗格里菲斯斜倚在虎皮交椅上,指尖转着枚骰子,金纹手套擦过骰面时发出沙沙轻响。
他的左眼蒙着缀满碎钻的眼罩,右眼里映着江镇的倒影,像看块任人切割的肉:“圣凯因家的三少爷?
我还以为会来个能玩两把的。“
江镇把贝尔蒙德轻轻放在旁边的软凳上。
孩子翻了个身,布熊滚到桌脚,他弯腰捡起时瞥见皮耶德——克里斯汀娜的父亲被绑在角落柱子上,白发黏着冷汗,左腕有道新伤,血珠正顺着铁链往下滴。“罗先生的局,总得带点诚意。”他直起身,把布熊塞回贝尔蒙德怀里,“我带了人,你带了命。”
罗格里菲斯的骰子“咔嗒”落在桌上。
他右眉挑了挑,金眼罩在烛火下闪了闪:“好胆色。
那咱们就玩点简单的——一点定生死。“他推过两个骰盅,”每人三枚骰子,摇出点数小的活。
但有个规矩,若一方摇出’一点‘,另一方必须加注。“他指了指皮耶德,”现在加注的筹码是他半条命——你若输,我剜他左肺;我若输,放他走。“
克里斯汀娜不知何时站到了赌桌另一侧。
她攥着帕子的手背青筋凸起,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江镇看见她裙角金线绣的家徽在晃动,想起前晚她在走廊说“只能把更危险的筹码亮出来”,原来这筹码早埋在赌局里了。
“我摇。”江镇伸手要抓骰盅,却被罗格里菲斯按住手腕。
对方手套上的碎钻扎得他生疼:“别急,三少爷。
先让你看看什么是赌术。“他抓起自己的骰盅,手腕轻旋,骰子在盅里撞出急雨般的响。
待盅扣下,他指节敲了敲桌面:“三枚两点,六点。”掀开时果然三颗骰子都立着两点,像三枚小月亮。
皮耶德突然咳嗽起来,血沫溅在铁链上。
克里斯汀娜的帕子湿了一片,她望着江镇的眼神像溺水的人抓救命草。
江镇摸了摸贝尔蒙德的发顶,孩子呼吸均匀,小脸红扑扑的。
他想起老道葡萄教他《莲花宝鉴》时说:“善功不是算出来的,是逼出来的。”现在这局,怕也是老天爷逼他行善的手段。
“该你了。”罗格里菲斯的声音像淬了冰。
江镇拿起骰盅,骰子在掌心滚了滚,凉意顺着指缝爬进血管。
他想起暗室里剥皮的警告,想起克里斯汀娜掉在调色盘上的眼泪,想起贝尔蒙德抱着布熊说“爹爹最厉害”时的眼睛。
腕子刚要动,突然听见贝尔蒙德哼了声,小丫头翻了个身,布熊的断耳朵扫过他手背。
“等等。”江镇把骰盅放回桌面,指尖轻轻敲了敲盅沿,“我有个要求——让我女儿帮我掀盅。”
罗格里菲斯的右眼皮跳了跳。
他盯着贝尔蒙德看了片刻,突然笑出声:“好,倒有几分父爱的戏码。”他挥了挥手,“开始吧。”
江镇深吸一口气。
烛火在他眼底晃了晃,他想起葡萄老道说过的“心若莲花,手自然稳”。
手腕抬起的瞬间,骰子在盅里腾起,又落下,碰撞声比罗格里菲斯的轻,却带着种说不出的韵律。
克里斯汀娜的帕子几乎要被攥破,皮耶德的血滴得更急了,啪嗒啪嗒打在青石板上。
“摇完了。”江镇把骰盅扣在桌上,手指搭在盅沿。
贝尔蒙德不知何时醒了,揉着眼睛坐起来,布熊歪在腿上。
她望着父亲,小奶音软乎乎的:“爹爹,要轻轻掀开吗?”
罗格里菲斯的右手悄悄摸向桌下。
江镇余光瞥见他金眼罩下的肌肉绷紧,知道对方在等自己掀盅时动手。
他冲贝尔蒙德笑了笑,伸手替她理了理乱发:“轻轻的,贝尔最乖了。”
小丫头伸出肉乎乎的手,按在骰盅上。
烛火突然晃了晃,把她的影子投在赌桌上,像朵刚绽开的莲花。
罗格里菲斯的呼吸重了,指节在桌下捏得发白。
江镇望着女儿的手,想起前晚她趴在他膝头画的涂鸦——是朵歪歪扭扭的莲花,旁边写着“爹爹的花”。
“掀吧。”他轻声说。
贝尔蒙德歪着脑袋,慢慢掀开骰盅。
贝尔蒙德肉乎乎的手指刚掀开半寸,骰盅底下便泄出一片幽蓝。
罗格里菲斯的右眉猛地一挑,金眼罩下的瞳孔骤然收缩——三枚骰子竟全部立着空白面,点数清零。
“零点?”克里斯汀娜的帕子“啪嗒”掉在地上,她踉跄着扶住桌角,发间珍珠钗在烛火里晃成一片碎光。
皮耶德的铁链突然发出“哗啦”轻响,他原本低垂的头颅猛地抬起,血沫沾在灰白胡须上,眼神里迸出半是希望半是惊惶的光。
江镇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
他能听见自己心跳撞着肋骨的声音,像擂在战鼓上——这是葡萄老道教的“莲花隐骰术”,以掌心温度融化骰子内层的冰芯,待盅盖掀开时,原本刻着点数的陶面已因热胀冷缩翻到了背面。
此刻罗格里菲斯若仔细看,该能发现骰子边缘那圈极淡的水痕,但对方的注意力正全锁在那片空白上。
“有趣。”罗格里菲斯忽然笑了,金手套叩了叩自己的骰盅,“三少爷果然会玩障眼法。
不过——“他猛地掀开自己的盅,三枚骰子在乌木桌上滚出残影,”我这局可没打算用明面上的点数。“
江镇瞳孔微缩。
那三枚骰子竟在滚动中裂开细缝,陶屑簌簌落在桌面,露出内里嵌着的七枚小金骰——原是空心套骰!
金骰相撞发出细碎的脆响,最终停定时,三枚外层残壳旁,七枚小金骰正排成三行,每行七点,合计二十一点。
“二十一点。”罗格里菲斯抚着金眼罩,声音里浸着冰碴,“你零点,我二十一点,小的活。
三少爷,该你加注了。“他朝角落抬了抬下巴,”皮耶德的左肺,我要定了。“
克里斯汀娜突然扑过来,指甲掐进江镇胳膊:“他用了分裂骰!
这是禁术——“话未说完便被罗格里菲斯的冷笑截断:”赌坊规矩,只论输赢不论手段。
三少爷,你还有什么筹码?“
江镇望着贝尔蒙德。
小丫头正歪着脑袋看那些金骰子,布熊的断耳朵扫过她膝盖,像在挠痒痒。
他想起昨夜替她擦药时,她举着块碎陶片说:“爹爹看,小熊的耳朵掉了,可里面有糖!”当时他掰开陶片,果然露出颗被蜡封的水果糖——原来这小丫头早把“藏”的本事无师自通。
“我有筹码。”江镇弯腰抱起贝尔蒙德,孩子的小胳膊立刻圈住他脖子,带着奶糖味的呼吸拂过他耳垂。
他将她举到赌桌前,“贝尔,帮爹爹吹吹骰子好不好?”
“吹骰子?”贝尔蒙德眼睛亮起来,像发现了新游戏,“像吹蒲公英那样?”
“对,轻轻的。”江镇替她理了理额前碎发,指腹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按——那是暗语。
小丫头立刻会意,撅起粉嘟嘟的嘴唇,对着江镇的骰盅“呼”地吹了口气。
陶屑随着她的气息扬起,在烛火里飘成金雾。
罗格里菲斯的金眼罩突然闪过一道锐光,他猛地扑向骰盅,却见三枚骰子的空白面正缓缓剥落,露出底下用金粉填刻的点数——每枚骰子竟有七层,每层九点,三枚叠加,正是六十三点!
“这不可能!”罗格里菲斯的金手套抓碎了桌角的饕餮雕纹,“骰子最多六点——”
“是你没看过能叠层的骰子。”江镇将贝尔蒙德放回软凳,替她擦掉嘴角的奶渍,“三日前暗室里,剥皮要取皮耶德的血,我猜是要渗进骰子胶水里。
所以让人换了他的血——“他指了指皮耶德腕上的伤,”掺了蜂蜜的鸡血,粘性够,却能被孩子的热气融化。“
克里斯汀娜突然捂住嘴。
她想起昨夜在江镇书房看见的陶模,想起他说“要给贝尔做个会变魔术的玩具”,原来那不是玩具,是赌局里的命。
罗格里菲斯的右眼皮跳得像抽风。
他死死盯着六十三点,喉结滚动两下,突然用一种江镇从未听过的语言低吟:“拉米帕蒂素......”
“你说什么?”江镇皱眉。
罗格里菲斯猛地站起身,虎皮交椅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
他的金眼罩不知何时滑落,露出的左眼泛着诡异的青灰色,瞳孔缩成针尖:“你赢了,皮耶德可以走。
但记住——“他抓起桌上的骰子塞进怀里,”拉米帕蒂素,是你下一局的入场券。“
话音未落,后堂的帷幔突然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等江镇再抬头,罗格里菲斯已消失在阴影里,只留下地上那枚金眼罩,碎钻在烛火下闪着冷光。
贝尔蒙德打了个哈欠,把布熊抱得更紧了。
江镇弯腰捡起她的帕子,指尖触到帕角绣的小莲花——是克里斯汀娜连夜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却带着股狠劲。
他抬头看向克里斯汀娜,对方正扶着皮耶德解铁链,老人的血滴在青石板上,晕开的痕迹像朵即将绽放的花。
“三少爷。”克里斯汀娜突然抬头,眼里闪着异样的光,“斗神岛最大的赌坊,叫‘金莲花’。”她指了指江镇怀里的贝尔蒙德,“那孩子画的莲花,和赌坊匾额上的,很像。”
江镇望着女儿睡熟的脸,布熊的断耳朵蹭着她鼻尖。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的一声,像敲在他心上。
他想起葡萄老道说的“善功是逼出来的”,此刻突然明白——有些局,从他带着贝尔蒙德跨进赌坊大门时,就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