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坊内的水晶灯在头顶晃出一片金斑,江镇望着赌桌中央堆成小山的筹码,耳边炸开的欢呼声像隔了层毛毡。
他垂眼替贝尔蒙德理了理被揉皱的衣领,孩子的体温透过薄衫传过来,让他后颈的冷汗都凝成了冰珠。
“三少爷!
三少爷!“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红砂商会的账房先生,他举着算盘的手直打摆子,”这、这是斗神岛所有流通筹码的总和!
金莲花赌坊开了二十年,头回见庄家输得连底裤都不剩!“
皮耶德的铁链“当啷”落地。
这个平日把络腮胡刮得泛青的老商人此刻像被抽了脊骨,顺着桌沿滑坐在地,布满老茧的手反复摩挲着腕上的伤——那里还沾着半干的鸡血,在烛火下泛着暗褐。
他突然抓住江镇的裤脚,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江小先生救的不是皮耶德的命,是红砂商会八百口人的饭碗!”
江镇被拽得踉跄半步,贝尔蒙德在他怀里动了动,吧唧着小嘴又睡过去。
他弯腰去扶皮耶德,却被对方死死攥住手腕:“红砂的船队下月要跑南洋,三艘大飞剪船任您调遣!
不,五艘!
不,十艘!
只要您开口——“
“皮耶德先生。”江镇抽回手,指尖在掌心掐出月牙印,“我要的是您答应过的,替贝尔蒙德在码头上留个看潮的位置。”他低头蹭了蹭女儿的发顶,“她总说想看海平线的太阳。”
老商人的喉结滚动两下,突然抹了把脸。
他这才发现,这个总穿月白锦袍的年轻公子,袖口金线绣的莲花竟被洗得泛了白——和贝尔帕子上歪歪扭扭的绣样如出一辙。
“罗格里菲斯!”账房先生突然尖叫。
众人这才发现,那道裹着虎皮的身影早没了踪迹,只剩地上的金眼罩闪着冷光。
江镇弯腰去捡,指尖触到眼罩内侧的暗纹——是耶撒教会的圣焰纹,纹路里还嵌着半粒凝固的血珠。
“拉米帕蒂素......”他无意识地重复着那串音节,后槽牙咬得发酸。
三天前在暗室里,他亲眼看见剥皮人用银刀剜皮耶德的血,当时老商人疼得咬碎了三颗后槽牙;昨夜克里斯汀娜捧着陶模问他“贝尔的玩具要刻莲花吗”,他摸着女儿画满莲花的草稿纸,突然想起葡萄老道说的“善功是逼出来的”。
原来从贝尔在沙滩上用树枝画莲花那天起,这局就开始了。
“三少爷?”克里斯汀娜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她不知何时换了身素色裙衫,腕上还系着贝尔的布熊——那只断了耳朵的布熊此刻正被她抱在胸前,断口处的棉絮沾着她的眼泪。“金莲花的大管事来了。”
穿玄色锦缎的管事躬着背,额头的汗把发胶都冲开了。
他捧着个檀木匣,匣盖一打开,满室都是珠宝的冷光:“这是金莲花的地契、船契、海外庄子的房契,按规矩都归赢家所有。”他偷眼打量江镇,却只看见对方垂着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小的...小的这就去请岛主来主持交割——”
“不必。”江镇打断他,“筹码暂存金莲花,我要见你们的大老板。”他指节抵着贝尔的后颈,孩子的体温透过指缝渗进来,“现在。”
管事的脸瞬间煞白:“大老板...大老板三年没露过面了。”
“那就告诉他,”江镇摸出帕子替贝尔擦了擦口水,帕角的小莲花擦过孩子的下巴,“赢他的人,怀里抱着个会画莲花的小娃娃。”
赌坊外的更夫敲过第三遍梆子时,众人终于散得差不多了。
克里斯汀娜抱着贝尔去后堂找热奶,皮耶德攥着船契站在门口,欲言又止。
江镇靠着窗,望着楼下空荡的街道——月光把青石板照得发白,像铺了层化不开的霜。
“三少爷。”皮耶德突然压低声音,“那罗格里菲斯是耶撒教会的‘夜巡使’,专门替教会收...收不干净的账。”他喉结动了动,“我听说教会最近在找‘能开天眼的莲花’,说是能破轮回...您看这事儿?”
江镇的指尖在窗棂上敲出轻响。
他想起罗格里菲斯消失前那只泛青灰的眼睛,想起葡萄老道曾说《莲花宝鉴》的最高境界是“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更想起贝尔在沙滩上画的莲花——每朵莲花的花心,都歪歪扭扭写着“爹爹”。
“皮耶德先生。”他转身时,月光正好漫过他腰间的玉佩,那是块被盘得温润的和田玉,上面也刻着朵莲花,“红砂的船队...下月十五能靠岸吗?”
老商人愣了愣,随即重重点头:“靠!
别说十五,初十我就让船抛锚!“
克里斯汀娜抱着贝尔回来时,江镇正盯着檀木匣里的船契发呆。
孩子的奶香味混着烛火的焦糊味钻进鼻腔,他伸手去接贝尔,却在触到女儿小手的瞬间僵住——贝尔的掌心躺着粒骰子,表面还沾着没擦干净的蜂蜜。
“贝尔捡的。”克里斯汀娜轻声说,“在后堂的香炉后面。”
江镇捏着骰子的指尖发颤。
这枚骰子和罗格里菲斯怀里揣走的那枚一模一样,六个面分别刻着不同的咒文,最上面那面的纹路,竟和金眼罩内侧的圣焰纹完全重合。
“拉米帕蒂素...”他对着骰子轻声念,突然听见窗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赌坊的木窗是雕花的,月光透过镂空的莲花纹在地上投下斑驳影子。
江镇望着那团影子里突然多出的一块暗斑,心跳骤然加快——那是个人影,正贴着墙根缓缓移动,腰间挂着的金属物件偶尔撞在砖头上,发出细碎的轻响。
“克里斯汀娜。”他把贝尔塞进女仆怀里,“带她去地窖,锁好门。”
“您要——”
“听话。”江镇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冷硬。
他摸出袖中的短刃,刀刃在月光下闪了闪,“我去去就回。”
克里斯汀娜抱着贝尔跑远的脚步声刚消失,窗外的人影突然停住了。
江镇看见那影子的手抬起来,似乎在摸什么——是门闩?
还是匕首?
他屏住呼吸,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
下一刻,人影突然动了。
不是推门,而是转身往巷口跑,脚步声越来越急,最后混进了海风声里。
江镇冲到窗边时,只看见巷尾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灯纸上印着的“金莲花”三个字,在夜色里忽明忽暗。
他摸出帕子擦了擦短刃,转身时踢到了什么东西。
弯腰捡起一看,是块碎玉,断口处还沾着新鲜的血。
玉上刻着半朵莲花,和他腰间玉佩的纹路严丝合缝——那是他三岁时被圣凯因家主安杰斯亲手戴上的,说是“镇命玉”。
更夫的梆子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江镇听清了——是四更天,离日出还有两个时辰。
他望着檀木匣里的船契,突然想起皮耶德说的“十艘大飞剪船”,想起贝尔总说“想看海平线的太阳”,更想起葡萄老道在他穿越时说的最后一句话:“这一世,你要替百世恶业赎罪,可这罪...未必全在你身上。”
窗外的海风卷着咸湿的潮气灌进来,吹得烛火忽明忽暗。
江镇把碎玉收进袖中,低头时看见贝尔在克里斯汀娜怀里睡得正香,小手指还勾着布熊的断耳朵。
他摸了摸女儿的脸,又摸了摸自己腰间的玉佩——那半块碎玉,此刻正贴着他的心跳。
“拉米帕蒂素...”他对着窗外的夜色轻声念,“下一局,我等你来。”
后巷里,一道黑影闪进了金莲花赌坊的暗门。
门内传来沙哑的询问:“得手了?”
“那小崽子警觉性太高。”黑影扯下脸上的黑布,露出半张缠着绷带的脸,“不过...他收了船契。”
“很好。”黑暗中响起骰子碰撞的轻响,“让南洋的船提前半个月出发,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
月光漫过赌坊的飞檐,照见门楣上“金莲花”三个镏金大字。
风一吹,门匾上的铜铃叮当作响,声音里混着若有若无的吟唱:“拉米帕蒂素...拉米帕蒂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