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龙的铁蹄在青石板上碾出半道深痕,被老博文突然攥住缰绳的瞬间,畜生吃痛发出闷吼,脖颈上的铜铃撞成一片乱响。
江镇掀开车帘的手顿在半空,晨雾裹着草叶清香涌进来,却掩不住老道士掌心渗出的血腥气——那味道像极了他前世在刑场见过的,刽子手提刀时指缝里的锈铁味。
“博文先生,”史蒂夫上前半步,玄色披风被风卷起一角,“您说血光之灾,可我们昨日才接了城主府的请帖。”他声音放得很轻,却带着长兄特有的沉稳,“是星盘又起了乱纹?”
老道士的喉结动了动,枯瘦的手腕上,一串褪色的星纹念珠突然泛起幽蓝微光。
他盯着江镇胸口的莲花坠,瞳孔里像是有碎星在滚:“三少爷的命数...被人动了。”他突然松开缰绳,踉跄着后退两步,指甲缝里的血珠滴在地上,“那朵莲花本是镇命花,可现在——”他猛地指向玉坠上那道细缝,“有人在摘花瓣。”
江镇摸向胸口的手微微发紧。
前世他杀人如麻时,从不知道害怕;可这一世,每当莲花坠发烫,他总想起老福耶说的“因果债”。
此刻玉坠贴着皮肤的温度,像块烧红的炭,烫得他指尖发颤。
他垂眸时瞥见安妮攥着文书的指节泛白,发梢的晨露早被风吹干,耳尖却比刚才更红了些。
“先去果园。”江镇突然开口。
众人一怔,阿里扎已手按剑柄跨前半步:“少爷,那片地三个月前才清了虫灾,连守园人都...”“我知道。”江镇打断他,目光扫过街角那棵老槐树——方才晃动的影子不见了,却留下半截褪色的灰布,像极了亡灵法师的法袍。
他冲史蒂夫点点头,“大哥,麻烦你带西诺去医馆,我们在果园等消息。”
亚龙辇转进果园时,晨雾正从叶缝里往下淌。
安妮抱着文书跳下辇车,裙角沾了片带露的苹果叶,她刚要去摘,却见江镇站在老梨树下,正盯着树干上新刻的标记——那是他上个月让奴隶们做的暗记,此刻被人用刀刮去了一半。
“安妮小姐?”
少女被唤回神,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老博文跟前。
老道士正蹲在地上画星图,枯枝般的手指在泥里划出歪扭的弧线,见她过来,突然笑了:“小女娃,你身上有桃花劫。”
安妮的文书“哗啦”掉了一地。
她慌忙蹲下捡,发顶却传来老道士沙哑的声音:“不是劫,是劫里藏着刀。
有人...比你更爱弗朗西斯勋爵。“
“您...您又说疯话。”安妮的耳尖红得要滴血,指尖捏皱了一张商契。
可她想起昨夜在玫瑰园,江镇替她挡下杰米斯的酒盏时,袖口露出的莲花坠;想起今早他说“安妮小姐的字写得漂亮”时,眼尾那道温柔的褶子——喉间突然发紧。
老博文的星图突然被风刮散,他伸手去抓,却只抓住一把碎草。“那人气场比你强,”他盯着安妮腕间的草环,“强得像...像亡灵界的活死人。”
“亡灵?”安妮的声音轻得像片叶子。
她抬头时,正看见杰米斯骑着黑马从园外经过,银质胸甲在雾里闪着冷光。
那人生得极俊,可每次看她时,眼底总像结着层冰。
“安妮!”阿里扎的喊声从东边传来,“少爷让你去看新到的葡萄苗!”
少女慌乱应了声,捡起文书时,一张泛黄的星象图从纸堆里滑出来。
她瞥见图上画着两朵交缠的莲花,其中一朵的花瓣正簌簌往下落。
果园另一头,几个奴隶正蹲在草垛后窃窃私语。
老汤姆——新任的管事——背着手站在旁边,靴尖踢了踢地上的泥块。“都闭紧嘴!”他压低声音,“上个月老哈克就是因为多嘴,被教法团抽了三十鞭。”
“可那传闻...”最年轻的奴隶小卢缩了缩脖子,“说圣约翰城的下水道里,有会说话的骨头。”
老汤姆的眼角跳了跳。
他摸了摸怀里的羊皮卷——那是江镇今早塞给他的,上面用朱砂画着两个名字:露西、莉莉。“都去搬苗!”他吼了一嗓子,转身时却悄悄把卷角往怀里按了按。
江镇站在梨树下,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他注意到露西和莉莉正蹲在葡萄架旁,两人的手都抚在胸口——那里别着枚骨制胸针,和他在老福耶的《亡灵手札》里见过的“往生印”一模一样。
莲花坠突然又烫起来,他摸了摸玉坠上的细缝,想起博文说的“摘花瓣”,喉咙里泛起股铁锈味。
“少爷?”阿里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露西说葡萄苗根须烂了,要请您去看看。”
江镇转身时,瞥见露西抬起头。
她眼角的皱纹里沾着泥,可那双眼——像两潭古井,深不见底。
他突然想起昨夜,这老妇人替他包扎伤口时,指尖的温度比常人低了三度。
“走。”他拍了拍阿里扎的肩,莲花坠在胸口烫出个红印子。
风卷着苹果花从头顶掠过,他望着露西和莉莉的背影,突然笑了——这两个总说“老奴该死”的女人,腕间的骨链在阳光下泛着幽光,倒像两串会呼吸的念珠。
今晚,该去地窖看看那坛埋了三年的桂花酿了。
他想。
顺便...问问露西,她胸口的骨针,是不是和亡灵界的“还魂咒”有关。
江镇跟着露西、莉莉走进葡萄架后的工具房时,鞋底碾过两片枯焦的葡萄叶,脆响惊得梁上的麻雀扑棱着飞走了。
老妇人的背影在霉味里晃动,她们腰间的骨链随着步伐轻响,像极了前世刑场木枷相撞的声音。
“露西嬷嬷,莉莉阿婆。”他反手闩上门,袖中莲花坠的温度突然降了些,“我想同两位商量件事。”
露西正弯腰整理藤筐,闻言直起身子,眼角的泥点在昏暗中泛着灰。
她与莉莉对视一眼,后者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胸口的骨针——那枚刻着骷髅与玫瑰的胸针,在江镇看来像朵开在腐土里的花。“三少爷有话直说。”露西的声音带着亡灵特有的沙哑,“老奴们这把骨头,还能替您做什么?”
江镇从怀里掏出两张羊皮纸,摊在满是木屑的案几上。
纸角用朱砂画着圣凯因家徽,墨迹未干,还带着淡淡的檀香味:“这是自由文书。”他指尖点过“露西·霍尔”、“莉莉·霍尔”两个名字,“从今日起,两位不再是圣凯因家的奴隶。”
工具房里静得能听见梁上蛛网断裂的轻响。
莉莉的喉结动了动,骨链擦过案几发出刮擦声:“三少爷...为何?”
“你们替我管了三年葡萄园,该得的。”江镇垂眸盯着自己的指尖,前世他亲手撕过无数卖身契,那时只觉得墨迹脏了手;此刻看着两张文书,倒像在撕自己心里的什么东西,“另外...我给两位在铁盾佣兵团谋了差事。”他抬眼时目光灼灼,“专门负责护送商队进出亡灵沼泽——那里的活计,两位应该熟。”
露西的瞳孔微微收缩。
她伸手触碰文书,指尖在“自由民”三个字上停了片刻,又像被烫到似的缩回。“少爷是在试我们。”她突然笑了,皱纹里的泥点跟着颤动,“三年前老福耶神父说,圣凯因家的三少爷是块捂不化的冰;可现在...”她瞥向江镇胸口的莲花坠,“这冰里,倒长出了刺。”
莉莉突然握住妹妹的手。
老妇人的掌心比露西暖些,却仍带着亡灵特有的阴寒:“我们接受。”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但有个条件——”她指节叩了叩文书,“每月十五,要让我们去城南墓园。”
江镇的手指在案几上敲了两下。
他记得老福耶的手札里写过,亡灵转化者若想保持人形,需定期用生者的愿力滋养魂体,而墓园正是愿力汇聚之地。“可以。”他应得干脆,“阿里扎会备马车。”
露西突然凑近他,腐叶般的气息拂过他鼻尖:“少爷可知,亡灵最擅长什么?”不等回答,她退后两步,将文书收进怀里,“是藏秘密。”
工具房的门被推开时,正午的阳光劈头盖脸砸进来。
安妮抱着一摞账本站在门口,发梢沾着苹果花,见露西、莉莉走出来,慌忙侧身让路。
老妇人经过她时,莉莉突然停步,指尖轻轻碰了碰安妮腕间的草环——那是江镇今早用葡萄藤编的。“小姑娘,”她的声音软了些,“这草环...要当心露水。”
安妮被说得耳尖发红,抱着账本的手紧了紧。
等露西、莉莉的背影消失在葡萄架后,她才小跑着追上江镇:“弗朗西斯勋爵!
刚才老汤姆说,城里的绸缎庄不肯给我们留货了,连常去的咖啡馆都...“她忽然顿住,盯着前方街道。
江镇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原本熙攘的贵族区像被按了暂停键——穿锦缎的夫人攥着裙角往巷子里躲,戴高帽的绅士假装看橱窗,连平时总凑上来献殷勤的花童都抱着花篮缩在墙角。
几个仆人抬着食盒经过,见了他竟慌得差点把食盒摔在地上。
“这是...”安妮的声音发颤,“他们昨天还说要给我做新裙子...”
江镇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摸了摸莲花坠,玉坠表面的细缝似乎又深了半分。
前世他杀人时,仇家也这样避着他,可这一世...他突然想起老博文今早的话:“有人在摘花瓣”。
街角传来细碎的交谈声。
江镇拽着安妮闪进茶棚,竹帘在身后落下时,两个穿银线刺绣马甲的贵族正从对面走过,压低的声音像针一样刺进耳朵:“...弗朗西斯那小子,听说他娘生他时血光冲了星盘...”
“嘘!”另一个贵族扯了扯同伴的袖子,“没看见城墙上的告示?
教法团说他是...诅咒之子...“
“诅咒之子”四个字像惊雷劈在江镇头顶。
他攥紧茶盏,指节泛白,茶盏里的茉莉茶荡出来,烫得手背发红。
等他掀开竹帘追出去,两个贵族早没了踪影,只余下满地被踩碎的茉莉花瓣。
“勋爵?”安妮扯了扯他的衣袖,声音带着哭腔,“是不是我...是不是我昨天在玫瑰园...”
“不关你的事。”江镇低头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指尖却在发抖。
他望着街道尽头的圣博文广场,那里的大理石柱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广场中央的占星师雕塑正对着他,青铜眼睛里像有暗流在涌。
“去广场。”他突然开口,莲花坠在胸口烫得几乎要烧穿衣襟,“我要找老博文。”
安妮还想说什么,却见他已经大步往前走去。
风卷起满地花瓣,落在他肩头,像谁在替他撒纸钱。
圣博文广场的方向传来钟声,十二下,一下比一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