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博文广场的大理石柱在日头下泛着冷白,占星师雕塑的青铜手指正指向市政厅尖塔。
江镇踩着满地茉莉残瓣往前走,露西和莉莉小跑着跟上来——方才在葡萄架下分开时,两个丫头说要去买蜜饯,此刻却攥着油纸包追了一路,发梢沾着糖霜。
“勋爵你看!”露西举起半化的蜜青梅,“老阿婆说这是今年头茬梅子,酸得人掉眼泪。”
莉莉戳了戳她的腰:“你倒没掉眼泪,倒把糖罐子撞翻了。”
两个丫头叽叽喳喳的,倒让江镇紧绷的神经松了些。
他望着她们发间沾的糖渣,忽然想起前世在市井混时,总爱偷糖铺的蜜饯,被追得爬树时也是这样闹。
“博文陛下当年建这广场时,说要让占星师替帝国看三百年运数。”他指了指雕塑,“可老神棍说,真正的运数在泥里——去年我在纽因河赈灾,见农夫蹲田埂上啃馍,倒比这尊青铜像看得透。”
露西歪头:“老神棍?
是果园里那个总往酒坛里撒花瓣的邋遢道士?“
“葡萄老道。”江镇摸了摸胸口发烫的莲花坠,“他说这世上的神,要么在灶台上,要么在人心尖。”
莉莉噗嗤笑出声:“那博文陛下的占星师像,怕不是该搬去灶房当门神?”
话音未落,街道尽头传来铁器相撞的脆响。
江镇的后颈突然泛起凉意。
他转头望去,二十余个穿玄铁甲的卫士正从广场另一侧列队而来,胸甲上的金鹰徽章在阳光下刺得人睁不开眼——是兰宁帝国的凡尔纳卫士,皇帝的亲卫。
为首的卫士队长按住腰间重剑,声如铁石:“弗朗西斯·圣凯因,奉巴尔格纳陛下口谕,即刻随我入宫。”
广场上的鸽群被惊得扑棱棱飞起。
露西的蜜青梅“啪嗒”掉在地上,莉莉下意识拽住江镇的衣袖,指尖发颤。
安妮原本跟在后面,此刻缩在茶棚柱子后,攥着围裙的手把布料绞成了团。
江镇盯着对方胸甲上的金线,心跳快得撞疼肋骨。
他能感觉到莲花坠的细缝又裂开半分,贴着皮肤像块烧红的炭。
前世被仇家围杀时,他也是这样——表面站得笔直,指甲却掐进掌心,算计着退路。
“陛下召见,总该有诏书。”他声音平稳,目光扫过卫士们绷紧的下颌线,“还是说,凡尔纳卫士如今连文书都省了?”
队长的拇指蹭过剑柄:“陛下说你急着回圣约翰城,怕诏书送迟了误事。”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露西和莉莉,“两位小姐若想同去...也不是不行。”
威胁像块冰砸进江镇心口。
他想起今早老博文的话“有人在摘花瓣”,想起绸缎庄的刁难、贵族的议论,此刻终于串成线——有人在推他进漩涡,而皇帝的召见,或许是漩涡中心。
“队长这是要拿我当人质?”他忽然笑了,笑得像市井里耍无赖的泼皮,“可我这条命,连教廷都盯着呢。”
话音刚落,广场另一侧传来铜铃轻响。
穿月白教士袍的身影穿过鸽群走来,银线绣的圣十字在袍角流转,连凡尔纳卫士的玄铁甲都被衬得暗了几分。
费迪南德教父的指尖夹着半片金箔,在阳光下晃出刺目光斑:“凡尔纳卫士当街拿人,这是要教兰宁的百姓看笑话?”
队长的手从剑柄上松开,却仍梗着脖子:“教父,这是陛下的命令。”
“陛下的命令也要合乎教典。”费迪南德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的青铜,“弗朗西斯勋爵昨日才替教廷主持完春祭,此刻该在教堂做晨祷。”他转向江镇,眼尾的皱纹里浮起笑意,“小友,跟我去教堂领今日的圣餐吧。”
江镇能感觉到周围的空气松了松。
卫士们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却仍站成半圆,像群守着肉骨头的狼。
他冲露西使了个眼色,丫头立刻拽着莉莉退到茶棚后,安妮也缩着脖子跟了过去——至少她们暂时安全。
“有劳教父。”他弯腰行了个教士礼,目光扫过队长紧绷的下颌,“陛下若要见我,总得等我做完神的功课。”
圣约翰大教堂的玫瑰窗在头顶投下七彩光斑,江镇跟着费迪南德穿过长廊时,靴跟敲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格外清晰。
两侧的圣像画里,天使举着火焰剑,魔鬼拖着锁链,倒像在给他引路。
“坐。”费迪南德指了指祭坛前的橡木椅,自己却站着,指尖摩挲着胸前的黄金十字架,“知道为什么教廷今早派我来接你?”
江镇摸了摸莲花坠,玉坠的热度已经渗进血脉:“因为我成了‘诅咒之子’?”
“比这更妙。”教父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藏着算计,“三日前,枢机团连夜通过决议——弗朗西斯·圣凯因,即日起为教廷最年轻的白衣大主教。”
江镇的呼吸顿住。
前世他杀人放火,这世他赈灾修桥,可“大主教”三个字,比任何刀都更让他心慌。
他盯着费迪南德袍角的银线,那线绣的是《莲花宝鉴》里的经文,此刻却像条蛇,缠得他喘不过气。
“为什么是我?”他问,“我没进过神学院,没主持过十场弥撒。”
“因为你在纽因河救了三万人。”费迪南德走到窗前,玫瑰色的光落在他肩头,“因为你修的粥棚前,百姓念的不是皇帝的名号,是’弗朗西斯大人‘。
因为...“他转身盯着江镇的眼睛,”因为有人怕了。“
江镇想起广场上避着他的贵族,想起凡尔纳卫士腰间的重剑,突然明白过来——所谓“诅咒之子”的流言,所谓皇帝的召见,不过是前奏。
真正的风暴,藏在更深处。
“教父,你提前把我带回教堂...”他顿了顿,“是在保我?”
“保你?”费迪南德的手指叩了叩祭坛上的《圣经》,“我是在保教廷的体面。
纽因河的水还没退净,百姓的香火还热着,这时候要是让皇帝把你关进宫...“他笑了笑,”小友,你以为那些说你是诅咒的贵族,为什么突然敢开口?“
江镇的莲花坠突然烫得他缩手。
他想起今早老博文的话:“有人在摘花瓣”——花瓣,或许是《莲花宝鉴》里的善果,或许是他攒下的民心。
而现在,有人急着摘走这些,甚至不惜推他进皇权与神权的夹缝。
“那陛下为什么急着见我?”他问。
费迪南德走到他面前,压低声音:“因为你提前三天回了圣约翰城。
有人算好了你今日该在半路上,算好了凡尔纳卫士能顺理成章带你进宫...可你偏提前回来了。“
教堂外传来钟声,十二下,一下比一下沉。
“纽因河的事,你做得太漂亮。”教父拍了拍他的肩,“漂亮到有人睡不着觉。”
江镇望着窗外的鸽群,忽然想起葡萄老道说过的话:“善果结得太密,压弯枝桠,总有人要砍树。”他摸了摸发烫的莲花坠,玉坠的细缝里,隐约透出一丝绿意——像新芽,也像裂痕。
“教父,”他抬头,“能告诉我,我到底卷进了什么?”
费迪南德走到祭坛后,从暗格里取出一卷羊皮纸。
纸卷展开时,江镇看见上面盖着枢机团的九枚印,最下方是他的名字,墨迹未干。
“明日弥撒时,你要当众宣读《善功赦令》。”教父的声音轻得像叹息,“至于其他...”他指了指窗外的皇宫方向,“等你穿了白衣,自然会知道。”
江镇接过纸卷,指尖触到墨迹的温度。
他望着教堂外的天空,那里飘着几片乌云,正往皇宫的方向聚。
露西和莉莉该回庄园了,安妮大概又在替他整理账本。
可此刻,他胸口的莲花坠烫得几乎要烧穿衣襟,像在提醒他——这一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