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殿穹顶的晨雾被风卷散时,江镇靴底的马刺正磕在青石板上,发出细碎的脆响。
他能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堂里格外清晰——九位教父的目光像九柄悬着的剑,而最沉的那柄,正压在教皇萨马九世金冠下的眉骨间。
“江执事?”教皇的声音比晨雾更冷,尾音轻轻挑起,像根细针挑开他紧绷的神经。
江镇抬眼时,正撞进那对深褐色的瞳孔里,那里没有半分圣主的慈悲,只有猎人盯着猎物时的锐利。
他突然想起暗殿卷宗里的记载:萨马九世登基那日,亲手拧断了上一任枢机主教的脖颈,只因为那人说“新任教皇的金冠该用白银”。
“回教皇陛下。”江镇往前走了半步,披风下摆扫过桌角,带起一阵风,将烛火吹得摇晃。
他能感觉到十字架在锁骨下灼烧,那是入教时萨马亲手挂上去的,当时老人说“这是神与你的契约”,现在想来,倒更像根套在脖子上的绞索。“晚辈虽不才,却知’江镇神‘护持善人的传闻。
若能以第五战为引,或许......“
“或许什么?”拜鲁突然插话,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这个总把密探守则背得滚瓜烂熟的男人,此刻指尖正抵着桌面,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江镇曾在暗殿见过他审讯叛徒的手段,那些指节按在犯人肋骨上时,也是这样的力度。
“或许能请动那位。”江镇咽了口唾沫,喉结擦过十字架的边缘,疼得他眼眶发酸。
他想起三日前在马厩里,老福耶把还愿纸塞进他手里时说的话:“三十张啊,足够让圣教的秃鹫们红了眼。”此刻那些秃鹫正围在他四周,喙尖滴着涎水。
长桌尽头传来玛斯粗重的呼吸声。
斗神的手掌在桌下攥成拳,指节抵着江镇的膝盖,一下下轻叩——这是他们在斗神学院时的暗号:“冷静,有我在”。
可江镇能感觉到那掌心的汗,比自己的更烫。
“好个‘或许’。”萨马九世突然笑了,金冠上的钻石跟着晃动,在江镇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他抬手时,腕间的翡翠念珠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第五战关乎圣教与龙族的百年和约,若你请不动那位......”他的拇指碾过念珠上最大的那颗翡翠,“便用你的命来赔,如何?”
殿内的温度骤降。
红袍教父的茶盏“当啷”一声落在桌上,茶水溅在绣着圣徽的桌布上,晕开深色的污渍。
玛斯的拳头重重砸在桌上,震得烛台摇晃:“陛下!
江执事不过是......“
“退下。”拜鲁的声音像块冰,精准地砸进玛斯的话里。
他不知何时绕到了斗神身后,指尖搭在玛斯肩甲的扣环上——那是斗神铠甲最脆弱的地方,只要轻轻一挑,整片肩甲就会崩落。
玛斯脖颈的青筋暴起,却终究没敢动,只转头看向江镇,眼底翻涌着火山般的焦灼。
江镇突然想起初到圣凯因时,老道葡萄往他怀里塞旧匣的场景。
那匣子的樟木香至今还留在记忆里,匣底那张泛黄的纸被他贴身藏了十年,此刻正隔着内衣贴着心口:“善功自有天知,莫惧龙焰焚身。”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晚辈愿立军令状。
若七日之内请不动’江镇神‘,甘愿以命抵罪。“
萨马九世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盯着江镇的眼睛看了三息,突然抬手击掌。
殿门应声而开,晨雾涌进来,裹着露水压得人喘不过气。“七日。”教皇的声音被风撕碎,“第七日辰时,龙岛见。”
玛斯在殿外抓住江镇的手腕时,指力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你疯了?”斗神的声音在发抖,“龙族的龙息能熔金化铁,你拿什么请神?
拿三十张还愿纸?
还是拿你这条命?“
江镇任由他拽着往前走,目光落在自己交叠的双手上——掌心全是冷汗,把十字架的银链浸得发滑。
他能听见玛斯急促的呼吸里混着担忧,却也能听见更深处的疑惑:这个向来谨小慎微的暗殿执事,为何突然敢赌上性命?
“我有办法。”他开口时,声音比晨雾更轻,“但需要你的帮助。”
玛斯的脚步顿住。
他转身时,晨光照在脸上,将眼底的血丝照得一清二楚:“什么办法?”
江镇没有回答。
他望着远处帐篷区飘起的炊烟,想起剔骨总在这个时候熬草药,小贝贝会蹲在灶边偷吃烤饼。
等会儿回去,他得先让剔骨把旧匣里的东西取出来——那里面除了老道的纸条,还有半块缺了角的玉牌,刻着他看不懂的符文。
“跟我回帐篷。”他拍了拍玛斯的肩,“有些事,该让他们知道了。”
晨雾彻底散了。
阳光穿过神殿的彩窗,在江镇脚边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往前走时,披风下的十字架突然不再发烫,反而透出一丝凉意,像某种承诺,又像某种警告。
帐篷门帘被风卷起又落下时,江镇的靴跟正碾过一截烤焦的饼渣。
小贝贝蹲在灶前的身影猛地僵住——她手里的木勺“当啷”掉进水盆,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前襟绣的小狼头。
“三少爷?”剔骨从药柜后直起身,手里的药杵“咔”地裂成两半。
这个总把银发梳得一丝不苟的随从,此刻额角还沾着晒干的艾草碎末,眼神却比平日更锐,“您...脸色不对。”
玛斯重重甩上帐门,皮甲擦过布帘的声响像道惊雷。
小贝贝终于反应过来,蹭地跳起来,发辫上的琉璃珠撞得叮当响:“是教皇又为难您了?
我就说不该接那什么第五战!
上次他让查理子爵当裁判时,明明...“
“是更麻烦的事。”江镇解下披风搭在椅背上,指尖在桌沿敲了两下——这是只有老福耶教过他的安抚暗号。
小贝贝立刻咬住嘴唇,却仍止不住地绞着围裙角,指节泛白。
剔骨将碎成两半的药杵轻轻放在案上,银指甲在木头上划出浅痕:“龙神的事?”
江镇顿了顿。
帐篷里的艾草香突然变得刺鼻,他想起三日前在暗殿翻到的龙族档案:龙岛主母的龙息温度能熔铸铁甲,而所谓“江镇神”——他喉结滚动,“杜斯那家伙的幻术,撑死能吓唬吓唬乡野村夫。”
玛斯的拳头砸在桌板上,震得茶碗跳起来:“你说那尊泥胎是假的?!”
小贝贝的琉璃珠突然“啪”地迸裂一颗。
她盯着掌心的碎渣,声音发颤:“可...可上个月在圣城,您让杜斯扮神时,那些信徒不是都跪在地上哭吗?”
“那是因为他们信的是’江镇神‘的传说。”江镇扯松领口,十字架贴着皮肤的凉意渗进血脉,“但龙族的眼睛能看穿幻术。
龙岛主母要的是真正能镇住龙威的神,不是戏台子上的傀儡。“
剔骨突然伸手按住他的手腕。
随从的掌心带着常年捣药的薄茧,此刻却烫得惊人:“您早知道会有这一天?”
江镇没有抽回手。
他望着剔骨眼底跳动的烛火,想起三年前在破庙初见时,这个被打断腿的杀手跪在他脚边,说“求您教我认字,我想看看自己名字怎么写”。
此刻对方的指腹正摩挲他腕间的旧疤——那是当年替他挡刀留下的。
“萨马要的从来不是神。”他的声音放轻,像在说一个只有他们听得见的秘密,“他要的是确认...确认我背后有没有真正的依仗。”
玛斯突然抓起桌上的酒坛灌了一口,酒液顺着络腮胡往下淌:“所以你才接下军令状?
拿命当饵?“
“教皇以为我是孤注一掷。”江镇从怀里摸出半块玉牌,符文在烛光下泛着幽蓝,“但他不知道...杜斯的幻术,能做到什么程度。”
小贝贝凑过来,发梢扫过他手背:“三少爷是说...让假神看起来更真?”
“不是更真。”江镇的拇指抚过玉牌缺口,“是让他们相信,假神背后,有比龙神更可怕的东西。”
帐篷里突然静得能听见雪狼在帐外扒地的声响。
剔骨的银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红痕:“您要借教皇的手,把水搅浑。”
“萨马想试探我的底牌,龙族想确认圣教的诚意。”江镇的眼睛亮起来,像暗夜里突然燃起的火,“而我要让他们都以为...我底牌里有能掀翻棋盘的东西。”
小贝贝突然打了个寒颤。
她望着江镇脸上的笑意,那笑里明明还带着惯常的温和,可眼底却像结了层冰:“那...那我们要怎么做?”
“首先,让杜斯把幻术升级。”江镇转向剔骨,“你去趟黑市,找老瘸子买三桶星磷粉——要最纯的那种。”
“是。”剔骨点头,目光却落在他手中的玉牌上,喉结动了动,终究没问。
“玛斯,你去斗神学院找老院长。”江镇又看向斗神,“就说我需要十张玄铁打造的龙鳞甲,要能反光的。”
玛斯抹了把脸上的酒:“你该知道,老院长最烦我去他锻造房...”
“就说事成之后,我请他喝二十年陈的龙舌兰。”江镇笑了,“他当年在我爹酒窖偷酒被抓,把柄还在我这儿。”
小贝贝突然拽了拽他的衣角。
少女的手指还沾着灶灰,在他衣料上留下浅灰的印子:“那...那您呢?”
江镇的笑容淡了些。
他望向帐外,雪狼正用脑袋拱着一堆松枝,把新铺的草垫弄得乱七八糟。
晨雾已经散了,阳光透过帐布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
“我要去见杜斯。”他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告诉他...这次幻术,要连我自己都信。”
帐外的雪狼突然抬起头,冲他“嗷”地叫了一声。
江镇走过去蹲下身,掌心贴着狼背的绒毛。
雪狼的体温透过皮毛传来,让他冻僵的手指慢慢回暖。
他望着雪狼琥珀色的眼睛,突然笑了:“贝贝,把我那串青金石手链拿过来。”
小贝贝眨了眨眼,从木箱里翻出那串泛着幽光的手链。
江镇将它系在雪狼脖颈上时,金属扣环发出清脆的响。
雪狼歪着脑袋蹭他手心,项圈上的青金石在阳光下流转着蓝紫色的光,像极了龙岛传说里,龙神瞳孔的颜色。
剔骨站在帐角,目光落在江镇腰间的旧匣上。
那匣子的樟木香混着艾草味飘过来,他想起昨夜替江镇整理衣物时,曾瞥见匣底压着半块玉牌——和此刻江镇掌心的,正好能拼成完整的一块。
“三少爷。”他开口时,声音比平日低了些,“圣器的事...”
“等龙岛回来再说。”江镇站起身,拍了拍雪狼的脑袋,“有些事,得先让教皇急一急。”
帐外突然传来巡卫的号角声。
江镇掀帘出去时,阳光正好落在他肩头,将影子拉得老长。
剔骨望着那道影子,喉结动了动,终究没再问。
他低头收拾药柜时,指尖轻轻抚过匣底露出的玉牌边缘——那上面刻着的符文,和江镇方才拿的那块,严丝合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