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像有无数把铁锥在雪地上凿出节奏。
安杰斯的指节捏得酒坛“咔”地一响,酒液顺着他手背的老茧往下淌,在虎皮案几上洇出个深色的圆。
他盯着帐帘被风掀起的缝隙,灰衣人腰间的菜刀在雪光里连成一片冷刃,竟比他亲卫营的玄铁刀还要齐整三分。
“元帅,是杜统领的火头军。”波特的声音发颤。
这个总把军报叠得方方正正的行军参谋此刻正扒着帐帘角,指节泛白——他昨日还去伙房查过粮,二十个擦锅的、八个切菜的、三个烧火的,怎么今日就走出了重甲步卒的阵仗?
江镇没动。
他能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
杜德说过要带二十个“机灵鬼”去粮队,可此刻雪地上踏过的,分明是三十七个脚印——多出来的十七人,该是他藏在运粮车夹层里的暗桩。
《莲花宝鉴》在他丹田处发烫,不是警兆,是某种更灼热的东西在翻涌——他原以为杜德只是个会耍菜刀的老厨子,却不想这干儿子藏了把淬毒的刀鞘。
“都给老子挺住!”帐外突然炸响一声吼。
杜德裹着油渍斑驳的围裙挤开人群,他脸上还沾着面粉,可那声断喝却震得帐角铜铃乱响。
江镇看见他靴底沾的不是灶灰,是新鲜的血渍——北陵镇到兰宁营的雪路上,该是有十七拨沙隆密探永远留在了那里。
安杰斯“腾”地站起,玄蛇剑完全出鞘,剑尖直指杜德眉心:“好个火头军!
你当本帅的营盘是菜市场?“
杜德没躲。
他甚至笑了,露出两颗被锅灰染黑的门牙:“回元帅,小的们是来给江将军当帮厨的。”他抬手挥了挥,三十七个灰衣人立刻呈扇形散开,菜刀在雪地上划出十七道半弧——那是标准的“锁龙阵”,沙隆重甲骑见了都要绕着走的杀阵。
江镇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想起三天前杜德蹲在灶前啃冷馒头,说“帮厨得先把家伙事儿磨利”,原以为是句浑话,此刻却见每把菜刀的刃口都泛着幽蓝——那是用玄铁重新锻过的,能砍穿皮甲的寒锋。
“波特,查人数。”安杰斯的声音发紧。
他玄蛇剑的剑穗在发抖,不是被风吹的,是握剑的手在抖。
“报、报元帅!”波特翻着名册的手直打摆子,“原火头军三十八人,昨日走失一个挑水的——”他猛地抬头,盯着雪地里站得笔挺的三十七个身影,“可、可这三十七人,正是前日剿匪时失踪的十七个游骑,加上兰宁镇被沙隆屠村后幸存的二十个青壮!”
帐内陷入死寂。
江镇望着杜德沾面粉的脸,突然想起老福耶说过“菩萨低眉时,手中也握金刚杵”。
原来这干儿子早把“以战养战”刻进了骨髓——剿匪时收编游骑,运粮时救回屠村幸存者,白天做饭,夜里磨剑,连走失的挑水夫...怕也是故意放出去引沙隆密探的饵。
“江将军。”杜德突然转身,围裙下的手按在腰间——那里别着的不是菜刀,是江镇亲手赐的“兰宁卫”腰牌,“末将有个不情之请。”
江镇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他知道这“不情之请”是什么,可还是要等杜德说出口——要让安杰斯听见,要让帐外的雪听见,要让整个兰宁营听见。
“末将粗笨,管不好这伙厨子。”杜德弯腰时,围裙上的油渍在雪地上晕开个圆,“求将军准末将把这三十八人编成‘炊云营’,由末将带着,边做饭边练兵。”他抬头时,眼里的光像灶膛里的火,“等沙隆人打过来,他们既能给弟兄们熬热粥,也能砍了那些狼崽子的脑袋当夜壶!”
安杰斯的剑“当啷”掉在案几上。
他盯着杜德身后的“锁龙阵”,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在沙隆边境,正是这阵法让他的左胸留了道三寸长的疤。
此刻那道疤在发烫,比当年中箭时还疼。
“准了。”江镇的声音稳得像山。
他解下腰间的虎符,抛给杜德——那是兰宁营的练兵令牌,“从今日起,炊云营归你直管。
白天做饭,夜里...随你怎么练。“
杜德接住虎符时,指腹在令牌刻着的“善”字上蹭了蹭。
江镇看见他喉结动了动,像在咽下什么滚烫的东西。
而帐外的灰衣人们突然齐喝一声,菜刀剁在雪地上,震得三十七里外的北陵镇都似晃了晃——那是只有真正的精锐才会有的,刻在骨血里的士气。
安杰斯突然抓起酒坛灌了个底朝天。
酒液顺着他下巴的刀疤往下淌,混着不知是汗还是雪水。
他盯着杜德腰间的虎符,又看了看江镇腰间的兵符,突然甩袖出帐,玄蛇剑在雪地上拖出半尺深的沟。
“江将军。”波特凑过来时,军报都拿反了,“这...这炊云营怕是比末将带的骑兵团还能打。”
江镇没接话。
他望着杜德带着灰衣人往伙房去的背影,看他们经过岗哨时,连最骄横的亲卫都不自觉地退了半步。
《莲花宝鉴》在他丹田处泛起暖光,这次不是警兆,是某种更厚重的东西在沉淀——善念要攒,仇要报,大哥要救,而他的神教...或许该加上句新的经文:菩萨手中的莲花,也能化作斩恶的剑。
雪越下越大。
杜德在伙房门口停住脚,回头看了眼江镇所在的帅帐。
他摘下围裙,露出里面穿的玄铁鳞甲——甲片上还沾着沙隆密探的血,在雪光里红得像莲。
“生火!”他吼了一嗓子,“今日给弟兄们熬羊肉粥,要熬得滚热!”
三十七个灰衣人轰然应诺。
他们放下菜刀,却没松开刀柄。
灶膛里的火“轰”地窜起,映得每个人眼里都有团火在烧——白天是厨子,夜里...是江镇藏在兰宁营最深处的一把刀。
而这把刀,将在接下来的十天里,在雪地里磨得更利。
十天里,兰宁营的夜被喊杀声撕成碎片。
杜德的炊云营总在月上三竿时开练。
白天还系着油渍围裙切羊肉的灰衣人,夜里裹着玄铁鳞甲在演武场狂奔,菜刀与木盾相击的脆响能惊飞三里外的寒鸦。
江镇站在帅帐顶的了望台,看杜德举着根烧火棍当令旗,吼得脖子上的青筋比刀疤还粗:“锁龙阵第三变!
左边五个给老子把刀竖起来,当盾使!
右边三个猫腰——沙隆骑兵的马腿可不长眼睛!“
有夜巡的亲卫凑过来嘟囔:“这伙厨子,比咱们骑兵团加练时还狠。”江镇没接话。
他望着演武场中央,杜德踹翻个偷懒的小个子——那是前日还在给他递热粥的帮厨,此刻被踹得滚进雪堆,却立刻抹了把脸爬起来,菜刀握得更紧。
《莲花宝鉴》在丹田处微微发烫,像在回应某种共鸣:原来善不是软泥,是烧红的铁,得反复捶打才能成器。
安杰斯的反应更耐人寻味。
头天夜里,江镇听见隔壁帅帐传来酒坛碎裂声;第三天,安杰斯的亲信扎克中将带着玄甲卫绕着演武场转了三圈,玄铁靴底碾碎的雪块比训话还响;第七天深夜,江镇远远看见安杰斯站在营墙根,玄蛇剑的剑穗被风卷得乱舞,他盯着炊云营练到月落,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才甩袖离开。
军中的暗流在第十天彻底翻涌。
“凭什么伙房的能拿玄铁刀?
老子在沙隆边境砍过十头狼,连副皮甲都没混上!“前营的骑兵小队长康纳踹翻了饭桶,羊肉粥溅在杜德刚擦干净的灶台。
三十七个灰衣人同时抬头,切菜的手没停,菜刀剁在案板上的节奏却陡然变急——那是锁龙阵起势的暗号。
江镇赶到伙房时,康纳的刀尖已经抵上杜德的咽喉。
杜德没躲,围裙上沾着粥渍,眼里却烧着灶膛里的火:“康队长要是嫌刀沉,末将替你扛三天马粪如何?”
“够了。”江镇的声音像块冰砸进沸锅。
他扫过康纳涨红的脸,又看向周围攥紧刀柄的骑兵,“麦卡伦草原的沙隆人可不管你是做饭的还是冲锋的。”他抽出腰间兵符,在众人眼前转了半圈,“三日后开拔,炊云营跟第二旅团走后勤。”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康纳发颤的手背,“但谁要是能在沙隆人劫粮时砍下三个脑袋——”他指了指杜德腰间的玄铁刀,“这刀,本将军亲手给你佩上。”
康纳的刀尖垂了下去。
周围的骑兵交头接耳,有人搓了搓冻红的手,有人摸着腰间生锈的短刀,眼里的不甘慢慢渗进火星。
江镇转身时,瞥见杜德冲他挤了挤眼,沾着粥渍的嘴角翘得像刚出炉的锅盔。
大军开赴麦卡伦草原那日,北风卷着草屑打在脸上生疼。
江镇骑在马上,望着前面安杰斯的玄色帅旗,又回头看第二旅团的队伍——炊云营的灰衣人混在运粮车中间,有人偷偷把菜刀别在车辕上,有人往兜里塞了把盐巴当暗器。
康纳带着骑兵跑过来,马背上挂着两个新打的铁盾:“江将军,末将的盾能挡三刀,您看——”
他没说完。远处传来马蹄声,是杜斯城的信使。
信使滚下马来时,膝盖上还沾着血。
他抓着江镇的马镫,喉结动了三动才挤出话:“追、追捕的人说...那神秘人又跑了。”他突然抬头,眼里的血丝像裂开的蛛网,“临走前喊了句——’格林家的诅咒,该轮到江家偿了!
’“
江镇的手指猛地收紧,马缰在掌心勒出红痕。
格林家...他想起大哥史蒂夫昏迷前攥着的半块玉佩,玉上的纹路正是格林家的族徽。
老福耶曾说过,二十年前边境血案里,格林家满门被屠,只有个襁褓中的婴儿失踪。
此刻寒风灌进领口,他却觉得浑身发烫,《莲花宝鉴》的经文在脑海里翻涌:“因果如莲,落瓣皆有根。”
“江将军?”阿里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江镇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下了马,站在草滩里,掌心的兵符烫得惊人。
他转头时,看见安杰斯的帅旗在前方猎猎作响,扎克中将正回头张望,眼里闪着狼一样的光。
“去把老五叫来。”江镇对阿里扎低声说。
他望着远处渐暗的天色,想起史蒂夫被掳走那晚,也是这样的阴云压着营盘。
风卷起草叶掠过他的脸,他摸了摸腰间的虎符,那里刻着的“善”字,此刻竟有些硌手。
帐外传来脚步声,很轻,像猫爪踏过草堆。
江镇掀开帐帘一角,看见老五的影子在月光下缩成一团——那是他安插在杜斯城的暗桩,只在最紧要时才会露面。
“将军。”老五的声音像浸了水的破布,“小的打听到...史蒂夫少爷他...”
江镇握紧了腰间的玄铁刀。
帐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烛火忽明忽暗,将老五的脸切成两半。
一半隐在阴影里,另一半映着光,嘴角动了动,说出的话却被风声卷走。
但江镇知道,该来的,终究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