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镇的后背撞在湿滑的岩石上时,雪姬的冰盾已经碎成冰晶。
他仰头的瞬间,天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缩——那道狭窄的裂隙里,老福耶和杜洪的身影还在坠落。
老福耶的道袍被风扯得猎猎作响,原本梳理整齐的白发散成乱麻,却仍勉力抬头望向裂隙方向。
他嘴角挂着血珠,每一颗坠落时都拉出细小的红线,可那笑意却比洞外的月光还亮。
江镇看见他的唇在动,口型分明是“走”,可那声音被风声撕碎,只余下破碎的气音撞进他耳朵。
“老福耶!”江镇踉跄着扑向岩壁,指甲在湿滑的石面上刮出刺耳鸣响。
他怀里的青瓢兽缩成毛团,尾巴尖都在发抖。
上方突然传来骨裂般的脆响,杜洪的龙尾缠上老福耶腰际,青灰色的鳞甲擦过老人脖颈,在皮肤上犁出深可见骨的血痕。
“三少爷......”老福耶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像是用最后一口元气灌进江镇识海。
他的手掌按在杜洪心口的泥甲上,金光从指缝渗出,将那层土黄色的鳞甲灼出青烟,“《莲花宝鉴》...渡的是...渡的是...”
话音戛然而止。
杜洪的龙爪穿透老福耶后背,指尖还滴着被金光灼烧后的焦黑黏液。
老人的身体在半空晃了晃,像片被风卷走的枯叶,却在最后一刻用尽所有力气,将掌心的金光按进杜洪心口——那是江镇曾见过的,老福耶在暴雨夜为他疗伤时用的渡气印。
“不——!”江镇的嘶吼撞在闭合的洞壁上,震得头顶石屑簌簌落下。
他跪坐在地,看着那线天光彻底消失,黑暗瞬间笼罩整个洞穴。
怀里的玉牌烫得惊人,隔着两层衣襟都能灼出红印,《莲花宝鉴》的经文突然如活物般在识海翻涌,却压不住心底那团灼烧的痛。
“灯。”雪姬的声音从左侧传来。
火莲灯的幽光骤然亮起,杜斯的虚影浮在灯芯上方,淡红色的衣摆被灯焰映得发亮。
他望着洞顶闭合的石缝,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摆,灯焰随着他的动作忽明忽暗:“那老东西...他锁了杜洪的气脉。”
“能救吗?”江镇突然抓住杜斯的手腕。
他的指甲几乎掐进灯灵虚幻的身体里,“用你的火莲,用《莲花宝鉴》的术法——”
“救不了。”杜斯别开眼,灯焰“噼啪”爆响,溅出几点火星,“杜洪是幽冥龙假扮的,本体在深渊底。
老福耶锁了他的气脉,反而会被拖下去......“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是呢喃,”就算现在冲回去,也不过是多赔一条命。“
江镇的手慢慢松开。
他盯着火莲灯里的虚影,突然想起前日在偏殿,老福耶蹲在廊下给青瓢兽喂蜜饯的模样。
老人的手指因为常年抄经而泛着青白色,指甲缝里总沾着檀香灰,却偏要把蜜饯擦得干干净净才塞进毛团嘴里。
那时他还嫌老福耶啰嗦,现在那些啰嗦的话却像针,根根扎进喉咙里。
“你早知道?”他突然掐住杜斯的脖子,将灯灵按在岩壁上。
火莲灯砸在地上,暖黄的光晕在两人脚下流淌,“你早知道杜洪不是康斯坦丁,早知道老福耶会死——”
“我只是灯灵!”杜斯的虚影被捏得扭曲变形,声音带着破音,“我连实体都没有!
你以为我不想救?
可那是幽冥龙啊!
就算把火莲烧尽,也不过是让他多疼两息!“
最后一个字消散的瞬间,江镇的手松了。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撞在阿里扎身上。
随从的手掌重重按在他肩头上,带着体温的力道让他终于找回几分真实感。
青瓢兽从他怀里钻出来,用湿润的鼻尖蹭他手背,毛团上还沾着老福耶的血,已经凝成暗红的痂。
“三少爷。”阿里扎的声音哑得厉害,“老福耶...他最后看的是你。”
江镇猛地转头。
随从的眼睛里泛着水光,却咬着牙没让眼泪掉下来。
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阿里扎时,这小子才十四岁,被安杰斯公爵的狗追得满院子跑,是老福耶用扫帚赶开恶犬,又端来热姜茶给他暖胃。
那时老福耶说:“咱们做下人的,护好主子便是大善。”
现在老福耶用命护了他。
洞顶突然传来闷响,像是有巨石砸在闭合的石缝上。
江镇的玉牌烫得几乎要烧穿皮肤,他掀开衣襟,看见玉牌上的莲花纹路正泛着血光,和老福耶最后按在杜洪心口的金光一模一样。
识海里的恶念突然躁动起来,像困在笼中的野兽,抓挠着他的理智。
“三少爷。”杜斯的声音突然轻了。
灯灵蹲在地上,正用指尖拨弄火莲灯里的灯芯,“杜洪坠下去时...掉了东西。”
江镇低头。
火莲灯的光晕里,杜斯的掌心躺着半块染血的绢布,边角绣着已经模糊的龙纹。
还有枚漆黑的鳞片,表面浮着暗蓝色的魔纹,在灯焰下泛着冷光。
最后是个羊脂玉瓶,里面装着半瓶幽绿色的液体,正“咕嘟咕嘟”冒着泡,像是有生命。
他伸手去碰那玉瓶,指尖刚触到瓶身,里面的液体突然剧烈翻滚,在瓶壁上撞出“咚咚”的声响。
玉牌的温度瞬间飙升,江镇倒抽一口冷气,却见玉牌上的莲花纹路突然活了,顺着他的皮肤爬上手腕,在接触到玉瓶的瞬间,那幽绿液体猛地安静下来。
“这是......”
“不知道。”杜斯缩回手,将三件东西重新拢进袖中。
他抬头时,灯焰映得他眼底泛着幽光,“但老福耶说《莲花宝鉴》渡的是自己。
或许...这些东西能让你找到渡自己的路。“
洞外传来狼嚎般的风声。
江镇握紧玉牌,能清晰感觉到掌心里的纹路,和老福耶抄经时握笔的手纹重叠在一起。
他望着杜斯袖中鼓起的轮廓,又望向闭合的洞顶,那里还残留着老福耶最后那缕金光的痕迹。
“走。”他突然站起身,拍掉膝头的碎石。
青瓢兽“吱”地叫了一声,窜上他肩头。
阿里扎握紧腰间的短刀,雪姬的冰剑已经凝在掌心。
杜斯犹豫片刻,将三件东西塞进江镇怀里,灯焰突然大亮,照得整个洞穴纤毫毕现。
“去深渊底。”江镇望着洞壁上一道新裂开的缝隙,那里吹进来的风带着腐臭的腥味,“我要亲手宰了那条龙。”
他转身时,怀里的三件东西突然同时发烫。
玉牌的莲花纹路、血书的龙纹、龙鳞的魔纹,在黑暗中交织成诡异的光网,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极了老福耶最后坠落时,那道不肯消散的金光。
江镇攥着三件遗物的手背上青筋凸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青骓马的铁蹄叩在碎石路上的声响混着夜风声灌进耳中,他却只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老福耶的血在绢布上凝成暗褐的痕迹,龙鳞边缘的魔纹随着马蹄颠簸微微发亮,玉瓶里的幽绿液体在月光下泛着诡谲的磷光。
“三少爷,”阿里扎扯了扯缰绳,青骓马在山岗前放缓脚步,“阿姆朗神墓到了。”
江镇抬头,月光下的神墓像头匍匐的巨兽,斑驳的青石板台阶上覆着薄霜,门楣上“阿姆朗”三个古篆字被苔藓啃噬得只剩半截。
他翻身下马时,怀里的玉瓶突然剧烈震颤,撞得肋骨生疼,玉牌上的莲花纹路同时泛起温热的光,两种力量在体内交织,竟像是在争夺什么。
“老沃玛!”阿里扎的呼唤撞在石墙上,惊起几只夜枭。
神墓深处传来拖沓的脚步声,守墓人老沃玛佝偻着背从侧门钻出,灰白的胡须结着冰碴,手里还攥着半块冷透的烤薯。
他浑浊的眼睛在看见江镇的瞬间突然睁大,烤薯“啪嗒”掉在地上:“三、三少爷?
您怎的这时候来——“
“看这个。”江镇将三件遗物拍在石桌上。
老沃玛的手指刚触到血绢,突然像被火烫了般缩回。
他倒退两步撞在青铜灯柱上,灯油泼出来,在地上烧起幽蓝的火:“这、这是魔族的......”
“说。”江镇的声音像淬了冰。
老沃玛哆哆嗦嗦摸出块黑布擦手,又反复搓了七八遍,这才颤巍巍捧起血绢。
他凑近月光,喉结滚动着读出声:“最高联席会议......库班......九尾大议长......”
“你说什么?”江镇猛地按住石桌,震得龙鳞跳起来。
老沃玛的指甲抠进石缝里,指节发白:“这是千年前魔族最高会议的印信!
库班是他们的议长封号,九尾......“他抬头时眼里泛着水光,”是魔族皇族的图腾,我在古籍里见过拓本!“
龙鳞“当啷”掉在桌上。
江镇感觉有根冰锥从后颈刺进来——前世记忆里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突然翻涌:焦黑的城墙上刻着九尾图腾,血池里浮着写满古篆的绢布,还有个声音在说“莲花宝鉴......能渡尽轮回之恶”。
“这龙鳞......”老沃玛的手指抚过鳞上的魔纹,“是幽冥龙的逆鳞,只有受重伤才会脱落。
上面的咒文......“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腰都直不起来,”是锁魂咒,专锁将死之人的魂魄,往深渊里拖......“
玉瓶里的幽绿液体突然“轰”地炸开,在瓶口凝成个半透明的兽形虚影。
江镇后退半步,看清那是条长着九颗头颅的蛇,每颗头颅都张着血盆大口——和老沃玛说的九尾图腾一模一样。
“异兽血。”老沃玛的声音突然低得像耳语,“千年前魔族用活祭养的恶兽,血能引魂入渊。
您怀里的玉牌......“他盯着江镇衣襟下透出的金光,”那光和这血犯冲,所以液体才会安静。“
山风卷着雪粒扑进来,刮得老沃玛的破棉袍猎猎作响。
江镇望着石桌上的三件遗物,突然想起老福耶坠崖前说的“渡的是自己”——原来这渡的不是善,是藏在深渊里的恶,是千年前就缠上他的因果。
“谢了。”他将遗物收进怀里,转身时老沃玛突然抓住他手腕。
守墓人的手像块冰,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三少爷,深渊底的生命迷宫......”他喉结动了动,“那是魔族的轮回阵,进去的人......”
“我知道。”江镇甩开他的手,声音轻得像叹息。
月光爬上神墓的飞檐时,江镇站在台阶顶端。
他望着怀里微微发烫的三件遗物,喉间泛起铁锈味——老福耶的血、幽冥龙的鳞、魔族的异兽血,这些东西像根线,串起了他从穿越以来所有的痛:安杰斯公爵的冷眼,查理的嘲讽,还有前世那些杀孽。
“生命迷宫......”他对着夜风呢喃,指腹摩挲过玉牌上的莲花纹路,“老子记住你了。”
山脚下突然传来马蹄声。
江镇转头,看见阿里扎牵着青骓马站在阴影里,雪姬的冰剑在腰间泛着冷光。
他摸了摸肩头缩成毛团的青瓢兽,又低头看了眼怀里的遗物——明天天亮,他要去见两位老祖母。
神墓的青铜灯树在夜风中摇晃,磷火在灯盏里明明灭灭,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把悬在深渊上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