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灯发出持续的低频嗡鸣,在狭小的问询室内投下惨白的光。林朝阳已经记不清自己在这里坐了多久——没有窗户的房间剥夺了人对时间的感知,只有墙角那个不断跳动着红色数字的电子钟提醒他,这已经是工作组进驻后的第三天。
七十二小时里,他睡了不足八小时。每次当他即将支撑不住时,问询会暂停,他被带到隔壁休息室小憩两小时,然后新一轮的问询又会开始。车轮战,他意识到,这是典型的审讯策略,旨在通过生理疲劳摧毁心理防线。
此刻坐在他对面的是两位新面孔——一位是审计署的王处长,另一位是央行的李主任。三天来,工作组已经轮换了六批人,从财务专家到法律顾问,从国安特派员到军方代表,问题从不同角度袭来,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林总,我们还是回到2018年那笔海外投资。”王处长推了推眼镜,翻开厚厚的账本,“朝阳集团向霍氏控股的新加坡子公司转账两亿美元,用于收购印尼镍矿股权。而半年后,这笔股权又以一美元的名义价格转让给了霍家在开曼群岛注册的空壳公司。你能解释一下这笔交易的商业逻辑吗?”
林朝阳的眼中布满血丝,但眼神依然清明。他端起桌上的浓茶,啜饮一口,苦涩的液体刺激着疲倦的神经。
“那是我们与霍家的对赌协议的一部分。”他的声音因缺水而沙哑,但条理清晰,“当时镍价处于历史低位,霍家需要资金周转,我们看好长期前景。协议约定,若五年内镍价涨幅超过百分之五十,霍家有权以初始价格回购股权。去年镍价翻了一番,他们行使了这一权利。”
“一美元的名义价格?”李主任挑眉。
“象征性价格,符合国际商业惯例。”林朝阳平静回应,“实际资金通过其他渠道结算,这些在补充协议中都有明确记载,我相信工作组已经拿到了全部文件。”
王处长与李主任交换了一个眼神。三天来,类似的情况不断重演——每当他们以为抓住了破绽,林朝阳总能提供合理的商业解释,并佐以完整的文件链。
“那么请解释,为何这笔交易的资金最终流入了澳门的一家博彩公司账户?”
林朝阳微微前倾身体:“这个问题,你们应该去问霍家。朝阳集团只负责按合同支付款项,至于收款方后续的资金流向,不在我们的控制范围内。”
“你不觉得这种解释太过敷衍吗?”李主任声音转冷,“两亿美元,通过复杂交易最终流向与集团主业毫无关联的博彩业,这符合一个负责任企业的行为准则吗?”
林朝阳迎上对方审视的目光:“2018年,国内融资环境收紧,我们与霍家的合作是当时突破资金困局的唯一途径。这笔投资不仅为集团保住了关键的原材料供应,还创造了三千个就业岗位。在改革开放的探索道路上,总要有些创新的勇气。”
又一次,他将可能的商业违规包装成了“探索改革”、“解决就业”的功绩。
问询持续到深夜。当王处长和李主任收拾文件离开时,林朝阳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耳鸣不断。他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知道下一轮问询很快就会开始。
果不其然,门再次被推开。这次进来的是赵振邦和一位身着便装但坐姿笔挺的中年人——军方代表刘大校。
“林总,休息得如何?”赵振邦在他对面坐下,语气听不出关心还是嘲讽。
“足够继续配合调查。”林朝阳直起身子,努力维持着姿态的端正。
刘大校开门见山:“我们谈谈与军方合作的技术来源问题。朝阳集团在高温合金领域的突破,比国内同类研究领先了至少五年。有专家提出质疑,这些技术是否通过不正当手段获取?”
林朝阳深吸一口气。这个问题触及了集团最核心的竞争力,也触碰了他内心最敏感的神经。
“朝阳集团每年投入研发的资金占营收百分之十五,我们拥有国内顶尖的材料实验室和研发团队。”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情绪,“所有的技术突破都有完整的研发记录和专利申请,不存在任何窃取行为。”
“但是,”刘大校向前倾身,“你们的核心研发总监张建国涛,曾在沈阳材料研究所工作十二年,而他从原单位离职后不到半年,朝阳集团就在相关领域取得了关键突破。这个时间点,是否太过巧合?”
林朝阳的拳头在桌下微微握紧。张建国涛是他的大学同窗,也是他费尽心血从体制内请来的顶尖人才,如今却成了被质疑的把柄。
“张总监在原单位的研究方向与我们的突破点完全不同,这一点,技术专家组完全可以验证。”林朝阳控制着语调,“人才流动是市场经济下的正常现象。我们为张总监团队提供了世界一流的研发环境和激励政策,这才是技术突破的真正原因。”
“激励政策?”赵振邦捕捉到这个用词,“你指的是张建国涛名下那套价值四千万元的别墅,还是他女儿在美国的留学费用全部由集团海外账户支付?”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林朝阳感到后背渗出冷汗,这是工作组第一次直接抛出如此具体的信息,表明他们早已对集团高管的个人财务状况进行了深入调查。
“那是集团人才激励计划的一部分,完全合法合规。”林朝阳维持着表面镇定,“所有待遇都在劳动合同中明确约定,并依法纳税。留住顶尖人才,才能推动技术进步,这符合国家人才战略导向。”
刘大校与赵振邦低声交流了几句,然后转向林朝阳,眼神锐利:“我们会核实所有技术研发的独立性问题。但在此之前,军方合作项目必须全面暂停。”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击打在林朝阳胸口。项目暂停意味着每天数以百万计的损失,更可怕的是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供应商索赔、银行抽贷、股价崩盘。
但他不能显露丝毫慌乱。“理解。朝阳集团始终以国家利益为重,全力配合调查。”
又一轮问询结束,林朝阳被带回临时休息室。他倒在简易床上,全身肌肉因长时间保持坐姿而酸痛难忍。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通明,而他却感觉自己正一步步坠入深渊。
第四天清晨,问询继续。这次的问题转向了他的个人收藏。
“根据我们掌握的资料,你在北京、上海、香港三地拥有四处私人收藏室,藏品总数超过三百件,其中不乏国宝级文物。”文化部特派员孙女士推过一沓照片,“能否解释这些藏品的来源?”
林朝阳翻阅着照片——商周青铜器、唐代三彩、宋元书画、明清瓷器,每一件都是他多年心血所得。看着这些熟悉的影像,他的眼神柔和了一瞬。
“所有藏品均通过合法渠道购得,有完整的交易记录和出入境文件。部分来自海外拍卖行,部分是国内正规文物商店购买。”
“合法渠道?”孙女士意味深长地重复,“一件流失海外近百年的国宝,突然出现在香港佳士得拍卖会,然后被你以天价拍下,这就是你所谓的合法?”
林朝阳抬起头,直视对方:“文物回流是国家鼓励的行为。我在做的,正是将流失海外的文化瑰宝带回祖国。”
“然后私藏在个人收藏室里?”孙女士语气转厉,“据我们了解,你从未将这些文物捐赠或出借给任何博物馆,而是作为私人财产秘不示人。这是对民族文化财产的侵占!”
房间里的气氛陡然紧张。连续数日的问询中,工作组第一次采用如此咄咄逼人的语气。
林朝阳沉默片刻,双手在桌面上交握,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
“孙女士,您知道一尊北魏佛像从龙门石窟被盗凿,流落欧洲,经历了多少颠沛流离吗?您知道一幅宋代山水是如何在战火中被人卷起仓皇南逃,最终流落异乡的吗?”
他微微前倾身体,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我不是在收集古董,我是在收集和保护我们民族散落的文化碎片。每一件文物背后,都有一段辛酸的历史,都承载着我们这个民族的记忆与灵魂。”
孙女士似乎想说什么,但林朝阳抬手制止了她,继续道:“是的,我没有将它们捐赠给博物馆。因为现在的博物馆,有多少能真正理解这些文物的价值?有多少能提供最专业的保护条件?更重要的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每一位工作组成员,最后定格在赵振邦脸上:
“我在等待有一天,当我们的国家足够强大,当我们的文化自信真正建立,当这些文物不会再被视为简单的商品或战利品时,我会将它们完整地、系统地交还给国家。那将不是零散的捐赠,而是一整个能够展现中华文明精髓的完整收藏。”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录音设备仍在无声运转。
林朝阳靠回椅背,语气恢复平静:“如果这被认为是过错,我无话可说。”
赵振邦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合上手中的文件夹。
“今天的问询到此为止。”
当林朝阳再次被带回休息室时,他发现自己的行李已被重新整理过——一个微小的迹象,却让他明白,那番关于文物的话已经产生了作用。
夜深人静时,他躺在黑暗中,回想这几天的一切。工作组的问题虽然尖锐,但似乎始终没有触及那个真正的核心——王磊与中东组织的资金往来。他们是在等待他露出破绽,还是另有打算?
窗外,一轮弯月挂在城市的天际线上,清冷而遥远。
林朝阳知道,这场漫长的问询还远未结束。而他的每一步应对,都将决定朝阳集团——以及他自己——的最终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