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八日,北京的天空是那种北方秋季常见的、高远而疏淡的灰蓝色。吃过一顿简单的早餐——粥、馒头、咸菜,气氛与来时已截然不同。连日的疲惫依旧挂在每个人眼底,但眉宇间却松快了许多,一种真正卸下重担的轻松感弥漫开来。直到此刻,即将踏上归程,大家脸上才浮现出这几天来最纯粹、最高兴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演出前的紧绷,没有面对未知的忐忑,只有完成任务后的释然,和对即将到来的休憩的憧憬。
乐瑶听着家强用他那特有的、带点跳跃的语调嚷着:“真系想直接飞曼谷啊!仲要翻香港转机,啧!”(真想直接飞曼谷啊!还要回香港转机,啧!) 她想起出发前,在新宝艺办公室里,总经理陈生将乐队成员和几位核心工作人员叫去,脸上是难得一见的、毫不掩饰的赞许笑容。《秘密警察》达到金唱片销量,在当时的香港乐坛,尤其是对他们这样一支坚持原创的摇滚乐队而言,是份沉甸甸的肯定。陈生当场宣布,公司特意批出一笔奖金,除了现金分红外,还全额资助他们这次北京之行后,整个团队去泰国五日游的全部开销,当作庆功与奖励。“辛苦嗮,后生仔女,去放松下,充充电!”陈生的话犹在耳边。此刻,曼谷的阳光、海滩、美食,仿佛已经在前方招手,冲淡了连日京城的奔波与尘土气息。
抵达首都机场,热闹与轻松的气氛在过关前戛然而止。Leslie和乐瑶需要处理那张至关重要的、回广州的国内段机票。按照事先约定,他们找到那位郑先生介绍的朋友——一位在机场工作的职员。等待的过程漫长而焦灼,一个半小时在冰冷的塑料座椅上缓慢流逝,看着其他七位同伴顺利过关,身影消失在候机室通道的尽头,不安开始丝丝缕缕地渗出来。
那位朋友终于姗姗来迟。乐瑶赶忙将准备好的五百五十五元人民币和自己的工作证递过去。对方接过来,眉头立刻皱成了疙瘩,手指捻着那叠并不厚实的钞票,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为难:“现在查得严,这个……人民币可能不行啊。你们有没有外汇券?”
外汇券?乐瑶心里“咯噔”一下。她这才猛然想起,为了方便,大部分港币和外汇券都在其他同伴身上,自己随身只带了一千港币现钞以备不时之需。而按照那位朋友之前暗示的“行情”,这笔“手续费”需要七百多港币或等值外汇券。她急忙解释,翻出自己的钱包,里面确实只有孤零零的一千港币。“还差两百……您看,能不能帮帮忙,试一试?实在不行,我们……” 乐瑶的声音里带上了恳求。人生地不熟,飞机不等人,若真卡在这里,后续的泰国行程、香港的工作,全都要乱套。
那位朋友瞥了她一眼,没说话,拿着钱和证件转身进了售票处。几分钟后出来,摇头,语气更加冷淡:“不行。而且,”他看向Leslie,“你们介绍信也没开对吧?手续不全。”
介绍信?乐瑶和Leslie对视一眼,心里俱是一沉。出发前郑先生可没提这茬!
“啊……”乐瑶抬手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感觉一股凉气从脚底窜上来,“那……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自己想办法。”对方撇下一句,转身似乎又要走,“想好了再来找我。”
办法?在这偌大而陌生的机场,距离航班起飞时间越来越近,能有什么办法?乐瑶和Leslie坐回冰凉的沙发,像是两只被突然抛上岸的鱼。打电话向北京刚认识不久的朋友求助?太过唐突,也未必来得及。自己冲进市区找人换汇?更是天方夜谭。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如同沙漏里最后的细沙。Leslie已经在此耗了超过三个小时,脸上是压抑的烦躁。乐瑶不死心,跑到海关柜台前,询问能否通知已经登机的同伴下来帮忙。海关职员面无表情,语气斩钉截铁:“不行。”
绝望像潮水般蔓延。就在几乎要放弃时,乐瑶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找其他香港旅客换钱!只需要两百港币,凑够数就行。她甚至愿意用一比一或更高比例的人民币去换。
希望重新燃起,却也渺茫。离境大厅里,目光所及,多是内地面孔,偶有外国人,却难寻熟悉的港人打扮。乐瑶心急如焚,拎起自己和Leslie随身的行李——两个不算轻便的旅行袋——几乎是跑着冲到了下一层的入境大厅。汗水浸湿了内里的衬衫,羽绒服显得臃肿而闷热。
就在入境通道外,几个穿着挺括西装、拎着公文箱的年轻人正走出来,气质打扮与周遭迥异。乐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也顾不得唐突,气喘吁吁地冲上前,语速极快却又尽量清晰地用粤语说明了他们的窘境,重点强调只缺两百港币,并愿意用更多人民币交换。
那几个年轻人起初有些诧异和戒备,面面相觑。乐瑶急得眼圈都有些发红,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在皮肤上,样子实在狼狈。或许是看她一个年轻女孩如此焦急,或许同为香港人离家在外的那点同理心起了作用,其中一人终于叹了口气,从皮夹里抽出两张百元港币,递给她:“钱你拿去,换就不用了。赶飞机要紧。”
乐瑶愣住,随即涌上一阵强烈的感激与羞愧。Leslie连忙上前,接过钱,连声道谢,并迅速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一本《大影画》创刊号——那是他参与创办的电影杂志,快速翻到有自己署名的那一页,用笔圈出名字,又写下自己的传呼机号码,塞给对方:“唔该晒!真系唔该晒!翻到香港一定call我还钱!一定!”(非常感谢!真的太感谢了!回到香港一定call我还钱!一定!)
对方摆了摆手,没再多言,与同伴匆匆离开了。
握着手里的两百港币,乐瑶长长地、颤抖地舒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不敢耽搁,她飞快地找到兑换处,将港币换成外汇券,又冲回那个售票处窗口。
那位朋友见她回来,脸上并无意外。乐瑶将凑齐的五百五十五元外汇券和回乡证递进去。他接过去,转身进了里间。过了一会儿出来,却问:“工作证呢?”
乐瑶的心彻底冷了下来。到了这一步,她岂会不明白对方在“搞甚麽鬼”?层层设卡,无非是想多拿一点“好处”。那张所谓“没开”的介绍信,此刻也成了砝码。可是,Leslie的航班时间迫在眉睫,她能怎么办?难道在这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忍着满腔翻腾的怒意和屈辱,她默默交出了自己的工作证。
又一番等待后,对方终于出来,将一张机票和证件还给她。机票是北京飞广州的,票面上没有任何特殊标注。那人脸上堆起了殷勤的笑容,甚至还“热心”地领着她和Leslie走了一条不用排队的通道办理了登机手续。临别时,他主动伸出手,用力握了握乐瑶的手,语气热络得仿佛多年老友:“以后有甚麽事,可随时来搵我。”
乐瑶勉强挤出一个极其僵硬的笑容,手指在他掌心下微微发抖,是气的,也是恶心的。她一刻也不想多待,带着满心愤慨,匆匆与Leslie道别,然后几乎是朝着登机口的方向狂奔而去。
航班还是误点了将近一小时。当乐瑶终于气喘吁吁、满脸通红地冲进机舱时,舱门在她身后缓缓关闭。找到座位坐下,系好安全带,飞机引擎开始轰鸣。她靠在椅背上,胸口剧烈起伏,额发被汗水浸湿,黏在额角和脸颊,整张脸因为长时间的奔跑、焦急和强烈的羞辱感而烧得滚烫,耳朵里嗡嗡作响,感觉整个人都要冒烟了。窗外,北京城在秋日的薄暮中渐渐缩小,远离。这座给她震撼、疲惫、温暖,也留下如此不堪一幕的城市,终于被抛在了身后。而手心里,仿佛还残留着那张外汇券粗糙的触感,和那个“朋友”虚假握手的温度。
乐瑶几乎是跌进自己座位的,安全带扣上的“咔哒”声像一声筋疲力尽的叹息。她胸口剧烈起伏,额发凌乱地粘在汗湿的额头和通红的脸颊上,羽绒服拉链只拉了一半,露出里面皱巴巴的衬衫领子。整个人像刚从一场激烈的短跑比赛中脱身,还冒着被怒火和羞愤蒸腾出的、几乎可见的“热气”。
坐在斜前方的家驹第一个回过头,看到她这副模样,一直微蹙的眉头终于松开了些,几不可闻地吐了口气。他没说话,只是探身从前面座椅背袋里拿出一瓶未开的矿泉水,拧开瓶盖,伸长手臂递了过来。
乐瑶接过,指尖还因为激动和刚才的奔跑微微发抖。她没客气,仰起头就“咕咚咕咚”狠狠灌了几大口,冰凉的液体划过灼热的喉咙,暂时浇熄了一点心头的火气。她抹了抹嘴角的水渍,重重地喘了几口气,仿佛要把滞留在胸腔里的所有憋闷都吐出来。
然后,那股被强行压抑了许久的、混杂着荒谬、愤怒、焦急和后怕的情绪,像找到了泄洪闸,猛然决堤。
“哇!你哋知唔知头先有几离谱啊!(哇!你们知不知道刚才有多离谱啊!)” 她转过头,眼睛因为激动而格外亮,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语速快得像上了发条的机关枪,根本不给旁人插嘴的余地。
坐在她旁边的世荣和阿paul立刻凑近,连隔着过道的家强也侧过身子。后排的刘卓辉和另一位随行工作人员听到动静,也好奇地从座椅缝隙间探过头来。
“我同Leslie等到就嚟石化啊!(我和Leslie等到快石化了!)” 乐瑶挥舞着还握着半瓶水的手,模仿着当时僵坐等待的样子,“个‘朋友’施施然先至嚟,仲要嫌三嫌四!(那个‘朋友’慢悠悠才来,还要挑三拣四!)”
她开始惟妙惟肖地模仿那个职员皱眉、捻钱的动作和为难的语气:“‘人民币唔知得唔得喔……有冇外汇券啊?’(‘人民币不知道行不行啊……有没有外汇券啊?’)” 她刻意压低了嗓音,学得那股拿腔拿调,引得阿paul“嗤”一声笑出来,但随即又屏住呼吸听下去。
“我摷匀个银包先发现自己得一千蚊港纸!(我翻遍钱包才发现自己只有一千块港币!)” 她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表情夸张,“仲差两百!求佢帮手试下,佢就入去转个圈,出嚟就话‘唔得’!仲话我哋连介绍信都冇开!(还差两百!求他帮忙试试,他就进去转个圈,出来就说‘不行’!还说我们连介绍信都没开!)”
她摊开双手,脸上是混合着荒唐和崩溃的表情:“大佬啊,郑生同我哋讲嘅时候,提都冇提过咩介绍信啊!(大哥啊,郑先生跟我们说的时候,提都没提过什么介绍信啊!)”
家驹一直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矿泉水瓶身,目光落在她因激动而更加生动的脸上。世荣则面露同情,低声说了句:“咁大整蛊。”(这么捉弄人。)
“最惨系咩?” 乐瑶的语速更快了,手势也更多,“我哋谂住打电话求救,又唔好意思;想自己出市区,点够时间啊?连去海关求佢哋叫我哋机上嘅人落嚟,个海关都块面口硬过铁板,话‘唔得’!(最惨是什么?我们想打电话求救,又不好意思;想自己出市区,哪来得及啊?连去海关求他们叫我们机上的人下来,那个海关脸色比铁板还硬,说‘不行’!)”
她描述自己和Leslie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机场上下奔跑找香港人换钱的情形,说到自己拎着两个大袋子,满头大汗在入境大厅“狩猎”穿西装的人时,阿paul已经忍不住笑出声:“你当自己系侦探啊?(你当自己是侦探啊?)”
“系啊!最後真系俾我搵到几个睇落似香港出差嘅後生仔!(是啊!最后真的被我找到几个看起来像香港出差的年轻人!)” 乐瑶眼睛一亮,随即又露出糗大了的表情,“我冲上去,噼里啪啦讲一轮,佢哋初头好似睇怪兽咁睇住我……(我冲上去,噼里啪啦讲一遍,他们起初像看怪兽一样看着我……)”
她模仿对方犹豫、交头接耳的样子,然后学其中一人叹气掏钱:“‘钱你攞去啦,换就唔使喇。’(‘钱你拿去吧,换就不用了。’)哇,我当时真系想喊啊!(哇,我当时真想哭啊!)” 她捂住心口,做感激涕零状。
听到这里,连后排的刘卓辉都摇头失笑,家强更是直接追问:“然後呢然後呢?搞掂未啊?(然后呢然后呢?搞定了没啊?)”
“边有咁易啊!(哪有那么容易啊!)” 乐瑶的音调再次拔高,带着控诉,“换咗外汇券俾佢,佢攞入去,出嚟问我攞工作证!(换了外汇券给他,他拿进去,出来问我要工作证!)” 她顿了顿,环视一圈听得入神的同伴,压低了声音,却更显咬牙切齿,“我当时就知佢想点啦!(我当时就知道他想怎样啦!)摆明就系要食多一笔!(摆明了就是要多吞一笔!)”
家驹的眉头又蹙了起来,手指停止了摩挲。阿paul直接骂了句粗口。
“但Leslie班机就快飞啊,我唔通同佢喺度嘈咩?(但Leslie的航班快飞了,我难道在这里跟他吵吗?)” 乐瑶翻了个白眼,一脸“我能怎么办”的憋屈,“焗住俾佢啦!(只能被他宰啦!)最後佢仲扮好人,帮我哋唔使排队办手续,临走仲同我握手,话‘以後有咩事随时嚟搵我’!(最后他还装好人,帮我们不用排队办手续,临走还跟我握手,说‘以后有什么事随时来找我’!)”
她伸出自己的右手,在空中嫌弃地甩了甩,仿佛要甩掉什么脏东西。“我同Leslie讲拜拜之後,真系用冲嘅跑去登机啊!跑到成个人散咁滞!(我跟Leslie说拜拜之后,真的是用冲的跑去登机啊!跑到整个人都快散架了!)”
她的叙述终于到达高潮,身体也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而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再次拿起水瓶喝了一口,这次动作缓和了许多,只是胸膛还在起伏。
机舱里安静了一瞬,消化着她这跌宕起伏、充满荒诞现实主义色彩的“历险记”。
“痴线……” 家强喃喃道。
“简直系趁火打劫。(简直就是趁火打劫。)” 世荣总结。
阿paul拍了拍乐瑶的肩膀,半是安慰半是调侃:“乐瑶,你下次可以写返个‘机场求生指南’喇。(乐瑶,你下次可以写个‘机场求生指南’了。)”
刘卓辉在后排笑着补充:“仲要注明,必备物品:超额外汇券,万能介绍信,同埋几个喺入境处出没嘅香港西装友。(还要注明,必备物品:超额外汇券,万能介绍信,还有几个在入境处出没的香港西装友。)”
众人笑了起来,气氛从刚才的紧绷和同情,转向了一种共同经历荒诞后的、带着苦涩的幽默。
乐瑶也笑了,虽然笑容里还有点残留的愤懑和跑累了的虚脱。她感觉到一道视线,转过头,对上家驹的目光。他没笑,只是看着她,眼神很深,带着一种安静的、未加评判的倾听后的余温。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轻微地,对她点了点头。
那点头里包含的东西很简单:听到了,知道了,辛苦了。
乐瑶悄悄跟家驹眨一下左眼,笑意淋淋,忽然就觉得,那一路狂奔的狼狈,那被刁难的屈辱,那口干舌燥的复述,都因为这一个无声的点头,而有了着落,慢慢沉淀下来。她长长地、彻底地呼出一口气,这次,是真的放松了。
窗外,飞机正在爬升,穿透云层。北京城最后的地面景象,连同那混乱的机场记忆,一起被留在了下面,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