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中,利昂的咆哮声如同被无形的墙壁撞回,在他自己耳中隆隆作响,却在艾丽莎那平静无波的反问中,瞬间失去了所有力量,徒劳地消散在氤氲的水汽里。
“它是什么?说来听听。”
艾丽莎的声音并不高,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真的在倾听一件趣事的、轻微的尾音上扬。但她那双紫水晶般的眼眸,却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冰湖,平静地倒映着利昂因为狂怒、屈辱和某种隐秘恐惧而扭曲的脸。那目光中没有讥诮,没有鄙夷,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仿佛在观察试管中某种罕见化学反应般的……探究。
利昂张着嘴,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他刚才的爆发,那积攒了数日、数周、乃至数月的愤懑、不甘、绝望,如同被戳破的气球,在艾丽莎这轻描淡写的一句反问下,瞬间泄了气。剩下的,只有被看穿一切、无处遁形的狼狈,和被更深层恐惧攫住的、冰冷的窒息感。
“它……它……” 利昂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像生了锈的齿轮。他看着艾丽莎手腕上那个灰扑扑的手环,看着它安静地箍在那截完美得不真实的手腕上,脑海中却再次闪过那晚炽白的光芒、温暖的洪流、以及那诡异的吞噬感。他能怎么说?说它是“外挂”?说它是“金手指”?说它可能拥有吞噬力量、转化能量的不可思议的威能?说它是这个世界给予他、这个穿越者的、唯一可能翻盘的、独一无二的希望?
不,他不能说。一个字都不能说。那只会让他显得更疯癫,更可疑,更……像一条被逼到绝境、只能狂吠的、可怜的野狗。
巨大的无力感和更深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将他淹没。刚才的愤怒像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满地的狼藉和刺骨的寒冷。他意识到,自己再次在艾丽莎面前,暴露了最脆弱、最不堪、最歇斯底里的一面。他就像个被看穿了所有把戏的小丑,所有的挣扎和怒吼,在对方眼中,都只是一场拙劣的、可笑的表演。
“看来,你自己也说不清楚。” 艾丽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像最细的冰针,刺入利昂的心脏。她没有等待利昂的回答,仿佛早已预料到他的哑口无言。她的目光从利昂身上移开,重新落回自己左手腕的那个手环上,伸出另一只手的食指,指尖轻轻拂过那粗糙的、暗沉的金属表面。那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近乎……珍视的意味?
不,不是珍视。是审视。一种冷静的、抽离的、评估价值的审视。
“你说,它原本是你的东西。” 艾丽莎的指尖停留在手环内侧某个不易察觉的、仿佛天然形成的、如同星辰轨迹般的暗纹上,紫眸中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若有所思的光芒,“一件……被你随意丢弃、或者说,随意赠予别人的‘东西’。然后,在我得到它之后,在你濒临冻死、走投无路的时候,它……展现出了某种超出你、甚至超出我认知的……‘异常’。”
她抬起眼,重新看向利昂,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他每一寸皮肉,窥探他灵魂最深处的秘密:“所以,你现在后悔了,恐惧了,愤怒了。你开始怀疑,你送出的,或许并不是一件普通的、甚至不是你想象中的、可以随意处置的……‘破烂’。你开始好奇,它到底是什么。你甚至……开始幻想,如果它还在你手中,能给你带来什么,对吗?”
每一句话,都像一记精准的重锤,敲打在利昂最隐秘的心防上。他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想反驳,想辩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艾丽莎的分析,冷静、客观、精准,直指核心,将他那点阴暗的心思,剖析得淋漓尽致。
“是……是又怎么样?!” 被彻底看穿的羞愤,如同垂死野兽最后的反扑,让利昂嘶哑地低吼出声,他猛地抬起手,指向艾丽莎,手指依旧在剧烈颤抖,“就算它……就算它真有什么特别,那也是我的!是我利昂·冯·霍亨索伦的东西!你……你把它还给我!那是我……那是我……” 他卡住了,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是他“祖传”的?是他“捡来”的?是他“随便买的”?任何一个借口,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你的东西?” 艾丽莎轻轻重复了一遍,嘴角似乎向上弯了一下,那是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却比任何嘲讽都更刺眼,“利昂·冯·霍亨索伦,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她微微歪了歪头,银色的长发在水面荡开涟漪,这个本该显得天真的动作,由她做来,却只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了然。
“这是你,在温莎庄园的成人礼上,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为我戴上的。” 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敲在寂静的浴室中,带着某种仪式般的、不容置疑的沉重感,“你当时说,这是你‘精心准备’的礼物,是你‘最珍贵的心意’,是你对我……‘矢志不渝的承诺’的象征。”
她顿了顿,紫眸中倒映着利昂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继续用那平静到残忍的语调,缓缓叙述着那个下午,那个利昂宁愿永远遗忘的、被钉在耻辱柱上的下午:
“当时,温莎公爵,我父亲,我母亲,斯特劳斯伯爵,还有王都大半的贵族,都在场。他们看着你,霍亨索伦侯爵的次子,走到我面前,用那双颤抖的手,将这个……” 她的目光再次落向手环,语气平淡得像在描述天气,“……灰扑扑的、甚至没有镶嵌任何宝石的金属环,戴在了我的手腕上。你说,‘愿它如同星辰,永远守护你的光芒;愿它如同霜雪,映照我的真心。’ 哦,对了,你还单膝跪下了,虽然膝盖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利昂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比刚才因为愤怒和寒冷颤抖得更厉害。那些被他刻意遗忘、被原主记忆混淆、被深埋心底的、充满羞耻和难堪的细节,此刻被艾丽莎用如此平静、如此清晰的语气重新翻出,赤裸裸地摊开在眼前。他仿佛能再次感受到那天下午,无数道或戏谑、或鄙夷、或怜悯的目光,能感受到掌心粘腻的冷汗,能听到自己那因为紧张和虚荣而变调的声音,说出那些肉麻到令他作呕的、抄袭自某本三流骑士小说的台词。
“然后,” 艾丽莎的声音继续响起,如同最冷酷的法官,宣读着早已定罪的判决书,“我收下了。在所有人的见证下。按照贵族礼仪,这意味着我接受你的赠予,也意味着……我接受了那份赠予所承载的……‘心意’与‘承诺’。无论那‘心意’是真是假,无论那‘承诺’是否出自你的本意。从那一刻起,它就不再是‘你的东西’了,利昂·冯·霍亨索伦。它是我的。是艾丽莎·温莎的成年礼礼物,是霍亨索伦家族与温莎家族婚约的信物,是……你利昂·冯·霍亨索伦,亲自送出、并且得到我、我的家族、乃至整个王都社交圈见证的……‘定情信物’。”
“定情信物”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利昂的心上。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撞在冰冷的池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池水溅起,打湿了他的脸,混合着眼角不受控制滑落的、滚烫的液体。是水,还是别的什么?他已经分不清了。
“所以,” 艾丽莎微微倾身,逼近了一步。她周身散发的寒意,仿佛在这一刻凝聚成了实质,压迫得利昂几乎无法呼吸。紫水晶般的眼眸,近在咫尺地锁定了他涣散的瞳孔,声音压得更低,却更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进利昂的耳膜,凿进他的灵魂深处:
“现在,你站在这池水里,用这种……嗯,可以称之为‘癫狂’的姿态,指责我拿走了‘你的东西’,质问我知不知道它‘是什么’……”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欣赏利昂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的惨状,然后,用那清冷得不带一丝烟火气的声音,给出了最终的、也是最诛心的判决:
“不觉得,很可笑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