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唐同庆六年秋,联军大营内。王璟若手持战报,指尖在云州地形图上重重一点,手指与檀木案几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好!”他眼中精光暴涨,战报上墨迹未干的捷报在烛火下泛着青光。原来月余之前,在云州驻扎的符审突然起大军东进,武州刺史高珪迎击,结果在武州境内被符审大败,高珪兵败被俘,自献武州请降。随后新州、儒州守将亦开城请降,使得后唐大军兵不血刃便占据了燕地北部大片疆域,彻底切断了刘守光向北勾连契丹入关救援之路,也使得王璟若在幽州城下再无后顾之忧。
这时帐外亲兵忽然来报:“云州押俘使者求见!”
“快请!”王璟若话音未落,帐帘已被掀起。一个魁梧身影大步踏入,铁甲铿锵声中带着塞外风尘的气息——来的正是符审麾下大将杨兴业。
“末将见过招讨使大人!”杨兴业抱拳行礼,抬头时不禁一怔。眼前这个两年前还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年轻人,如今眉宇间已沉淀出统帅的威严。玄甲映着烛火,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王璟若疾步上前,亲手扶住杨兴业臂膀,让到下首落座,随后笑道:“想不到此番竟是杨大哥亲自来此,之前符司徒的军报已到,此番可是给小弟解决了一大难题啊。”
杨兴业接过王璟若递过的茶碗,茶香氤氲中,他紧绷的肩背渐渐放松:“之前听闻大人兵围幽州城,符大人便上书陛下,言明幽州之北仍属燕地,一旦贼兵开关,契丹骑兵必将南下,虽然大人早有防备,但凭空多了这么一支人马,想必压力不小。”他粗糙的指节摩挲着茶盏,“燕北不除,契丹铁骑终是隐患。故符大人请旨出战,陛下恩准后便率军东进,所幸不负所托。”他忽然咧嘴一笑,露出被风沙磨砺的牙齿,“如今契丹人再有异动,除非插了翅膀,否则休想南下!”
“符司徒真乃国之柱石!有其坐镇,小弟便可放手施为。”王璟若大笑,案上舆图被震得簌簌作响,随后忽然压低声音,“既然符司徒遣杨大哥押送俘虏至此,想必已猜到小弟用意了?”
杨兴业微微颌首:“当日符司徒派末将前来时便曾说‘璟若围困幽州将近一年,想必城中早已是兵尽粮绝,这些俘虏留在此处无用,若能在此时为其添上一把火,则幽州必破,便让老夫送这把火予他。’”他模仿着符审沙哑的嗓音,“故末将不敢耽搁,押送这批俘虏星夜赶来,助大人成事。”
王璟若闻言拍案大笑:“知我者,符司徒也!杨大哥若是不急着返回云州,便留在我麾下盘桓些时日如何?看王某一月之内取了幽州,拿获刘守光可好?”
“临行之时,符司徒也曾安顿末将暂且跟随大人,多学学大人用兵之法。”杨兴业起身抱拳,“既然大人肯留末将,末将自然是求之不得。”
次日拂晓,幽州城头霜重如雪。刘守光踩着结冰的雉堞巡视,忽然听见城下传来凄厉的哭喊。百余衣衫褴褛的燕军残兵来到城下,为首者仰着脏污的脸,哭喊道:“武州失守,高刺史降了后唐!求陛下开恩,容我等进城效死!”说罢众人齐齐跪在城下,不住叩首。
刘守光眯起眼睛。晨雾中那些溃兵形销骨立,破旧的军服上还带着武州特有的靛青染料。他本不愿接纳这些残军,但看到周围将士看向他的眼神,不禁心头一颤,向着远处眺望一番,见并无追兵,这才传令开城放众人入城。
铁链绞动的闷响中,残兵们踉跄入城。杜厚朴垂首走在最前,破毡帽下的眼睛扫过城墙。只见城墙处青砖被啃出千百道齿痕,远远望去似无数恶鬼咧开的嘴。晨光掠过城堞,照见砖缝里凝着黑紫血痂——那是饥民撕咬砖皮时崩断的牙根,混着观音土淤结成的地狱图腾。
“搜身!”这时守城营统领厉声喝道。杜厚朴顺从地举起双手,任冰冷的铁枪划过肋下。当刘守光的龙纹披风消失在箭楼转角,他嘴角微不可察地一翘。
搜过身后,残兵中有人凑到统领身边堆起笑脸问道:“大人,小人们已经数日未曾有水米打牙,可否...”
那统领瞥了他一眼,然后冷声说道:“如今的幽州城中,哪里还有粮食?尔等若是饿了,自行去觅食便是,不必问我。”说罢拂袖离去。
这时几个守城营军士来到跟前,说道:“若是不想饿死,便随我们来。”说罢便向着街中行去,杜厚朴见状连忙跟了上去。
一路跟着这几人走街过巷,入眼之处令杜厚朴这个久经沙场血腥之人都有些不忍直视。
西市碾坊的榆木车轴早被卸去烧火,空余石碾盘上留着深浅不一的刀斧痕。坊墙阴影里蜷着几具不成人形的枯骨,肋骨间插着半截锈柴刀。牌坊下的人牙铺子支起新糊的纸灯笼,血沫子正顺着“肉肆”幌子往下淌。三具剥了皮的童尸倒挂在槐树枝桠间,肋条上刻意留着的薄肉在风里打转,远远望去竟似挂了满树的红梅。穿绫袄的妇人攥着银簪子在摊前发抖,案板上那只青紫色的小脚还套着虎头鞋,屠夫剁骨的钝响惊飞了啄食眼珠的寒鸦。
菩提寺的韦驮像被刮去了金漆,香案上堆着团黑乎乎的观音土,功德箱裂口处还卡着半截手指。沙弥的尸身歪在诵经阁前,僧袍下摆被撕得稀烂,露出腹腔内干涸的肠肚——他怀里紧抱的陶钵倒是完好,里头凝着层乳白的粥膜,仔细看去,分明是刮下来的树皮浆。
更鼓楼上残存的铜钟突然自鸣,声波震落了檐角最后几片碎瓦。瓦当坠地时惊起一群绿眼野狗,这些畜牲从尚书府朱漆大门里窜出,嘴角沾着可疑的油光。门内照壁上留着道五尺长的血手印,顺着血迹望去,紫檀屏风后炭盆尚温,铁叉上串着的半熟人腿还滴着脂油。
行过南门粮仓,空荡荡的储窖壁上布满指甲抓挠的痕迹。窖底积着层灰白粉末,那是饥民刮完最后一粒粟米后,用石臼生生磨出来的夯土渣。通风口飘进几片枯叶,叶脉上赫然印着牙印——连城头幸存的古槐都被啃光了树皮,此刻光秃秃的枝桠正刺向夜空,如同大地伸向苍天的枯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