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苑的夜,比墨还浓。
吴怀冬趴在冰凉的案上,肩膀微微耸动。
不是哭,眼泪早已流干了。
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让她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她的身体软软地伏着,素色粗衣的领口因这姿势而敞开得更低,露出一片光滑细腻的背脊和若隐若现的侧乳轮廓,在昏黄烛光下泛着苍白而诱人的光泽。
纸上密密麻麻,全是扭曲的符文和艰涩的注解。
她的字迹从一开始的工整,变得潦草,最后几乎是凭着本能在那里划拉。
脑子里像塞了一团沾水的棉絮,沉甸甸,湿漉漉。
那些关于晦影石,关于阵法,关于如何以灵魂为代价去叩响“门扉”的知识,被她一点点掏空,摊开在这令人作呕的灯光下。
她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张纸,被那双无形的眼睛反复阅读,每一个褶皱,每一处污迹,都无所遁形。
这一切都成了可供分析的数据,剥离了所有身为“人”的尊严,只留下被审视的、美丽的“物”的属性。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突然袭来,她捂住嘴,咳得弯下腰,单薄的身子像风中残叶。
喉咙里泛起腥甜。
是旧伤,还是这不见天日的囚禁磨掉了她最后一点生机?
她不知道,也不在乎。
咳声在空荡的殿宇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门外立刻传来老嬷嬷刻板的提醒,隔着门板,闷闷的:“殿下,请保重身体,莫要惊扰他人。”
保重?
吴怀冬想笑,嘴角却只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
她这条命,本就是踩着母妃的尸骨换来的。
出生当天,劳妃便血崩而亡,宫里的老人都说她是克亲的命,带着不祥。
她撑着案沿,慢慢直起身。
烛火跳跃了一下,在她深陷的眼窝里投下浓重的阴影。
还有最后一点,最后一点关于“锚定”降临体的禁忌法门,写完了,是不是就能暂时摆脱这令人窒息的“注视”?
她不知道。
她只是机械地,再次拿起了那支仿佛有千钧重的笔。
笔尖落下时,她恍惚了一下。
好像……好像触摸到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属于母妃的记忆碎片?
那是死亡带来的印记,还是血脉深处最后的共鸣?
她分不清,只觉得心口骤然一缩,比咳嗽更尖锐的痛楚蔓延开来。
指尖传来刺痛,是笔杆上的毛刺扎进了肉里,将那点恍惚刺破。
她猛地回过神,眼底最后一点微光也熄灭了,只剩下死寂。
低头,继续写。
将那份源于死亡开端的不甘与绝望,也一同碾磨进墨里,写在纸上。
殷红的血珠不慎滴落在纸上,与墨迹混合,晕开一小朵暗色的花,仿佛是她生命与痛苦的具象凝结。
清晏殿里,夜却不算深。
吴怀瑾沐浴完毕,换了一身月白色的软缎寝衣,墨发披散,带着潮湿的水汽。
他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模糊的影像。
云袖站在他身后,拿着犀角梳,为他梳理着半干的长发。
她的动作很轻,生怕扯疼了他。
“殿下今日似乎格外疲惫。”
她轻声说,目光落在镜中他微阖的眼帘上。
吴怀瑾没有睁眼,只淡淡“嗯”了一声。
确实是有些耗费心神。
既要分神监控静心苑那边,推演那些禁忌知识的真伪与用途,又要维持清晏殿这副温良恭俭的假面,还要算计着朝堂上那些明枪暗箭。
云香端着一盆热水过来,跪坐在脚踏上,小心翼翼地将他的脚放入温度适宜的水中。
指尖碰到他冰凉的脚背,她脸一红,动作更轻了。
“殿下,水温可好?”
她仰起脸,灯光下,眼睛亮晶晶的。
“尚可。”
吴怀瑾依旧没睁眼。
殿内只闻水声淅沥,梳子划过发丝的细微声响,以及姐妹俩清浅的呼吸。
一种过于安逸的宁静。
吴怀瑾享受这种宁静,这是他亲手营造的伪装,也是他掌控力的体现。
但他心底清楚,这宁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魂契传来极轻微的波动。
是戌影。
「主人,八皇子今日暗中接触了被贬黜的原东宫属官,似在拉拢。另外,怀亲王府近日采买了一批特殊的朱砂与符纸,用途不明。」
吴怀瑾指尖在膝上轻轻一点,算是回应。
老八果然不安分,趁着太子势弱,开始收拢残部。
怀亲王……采买朱砂符纸?
是为了验证他“送”去的那份“证据”,还是另有所图?
他需要知道更多。
心思微动,一缕神念再次沉入那枚青玉“洞观羽”。
静心苑内,吴怀冬的笔停住了。
她写到了最关键处——如何以皇室血脉为引,尤其强调以那种带着“生死界限”气息的、特殊血脉为引,能极大强化“锚定”效果。
这几乎是为她量身定做的法门,也触及了她心底最深的痛与隐秘。
她的笔尖悬在纸上,微微颤抖。
写,还是不写?
写了,等于将自己血脉的秘密,连同母妃死亡的阴影,都彻底暴露。
不写……那冰冷的“注视”立刻就会察觉。
挣扎只持续了一瞬。
比起此刻的暴露,她更怕那无声无息的压迫再次降临。
她认命般地落下笔,将那段关联着出生与死亡禁忌的文字,一字不差地勾勒出来。
在她收笔的刹那,脑海中那如影随形的“注视感”忽然加强了。
不再是漠然的审视,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压迫,缓缓扫过她刚刚写下的那几行字,仿佛在确认这以死亡为起点的血脉,究竟蕴含着怎样的力量。
吴怀冬浑身汗毛倒竖,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连呼吸都停滞了。
她感到那“目光”在那几行字上停留了许久,许久。
这份彻底的暴露带来灭顶的羞耻与恐惧,却也诡异地,在她灵魂深处激起一丝被绝对力量彻底支配、连反抗念头都被碾碎后,扭曲的归属感。
然后,如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退去。
压力骤然消失。
吴怀冬却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椅子上,大口喘息,冷汗涔涔,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
她知道了,她交出的不仅是知识,是她生命源头背负的诅咒,也是一把可能染血的刀。
而握刀的人,是那个她永远看不透的九弟。
清晏殿内,吴怀瑾缓缓睁开了眼睛。
铜镜里,映出他平静无波的脸,和身后云袖温柔专注的神情。
“好了。”
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云袖停下梳头的动作。
云香也抬起头,有些茫然。
吴怀瑾站起身,赤足踩在柔软的地毯上。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夜风带着凉意涌入,吹动他额前的碎发。
他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落在了那座孤岛般的静心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