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书房内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淡淡的药味。
吴怀瑾坐在书案后,面前铺展着刚刚完成的《残荷听雨图》。
墨色淋漓,残破的荷叶与挺立的莲蓬在风雨中摇曳,透着一股倔强与萧瑟,与他平日清雅的字画风格迥异。
云香安静地侍立一旁,小心翼翼地用白玉镇纸压住画角。
她看着画中那凌厉的笔触,心中微感讶异,只觉得殿下今日心绪似乎与往日不同,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更深层的顺从压下。
“殿下画技愈发精湛了,”
云香轻声赞道,声音柔婉,
“这残荷虽败,却别有风骨。”
吴怀瑾未置可否,目光落在画作上,仿佛在审视,又仿佛透过画作看到了别处。
他放下笔,指尖无意间拂过砚台边缘,沾染了一丝未干的墨迹。
“将这画,连同前日那对碧玉螭龙镇纸,一并装入礼盒。”
他淡淡吩咐,声音带着一丝倦意,恰到好处地掩饰了其中的算计,
“以本王的名义,送去裕亲王府。就说本王病中烦闷,偶得此画,观其意境萧索,想起王叔素来品性高洁,不流于俗,特送去请王叔品评指正。”
“是。”
云香恭敬应下,心中虽觉这礼物搭配有些突兀——刚猛的镇纸与萧瑟的残荷——却不敢多问,只当是殿下随性而为。
她小心翼翼地开始收拾画具,准备去库房取那对镇纸。
就在这时,吴怀瑾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抬手按住了胸口,发出一声极轻的闷哼,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额角甚至渗出细密的冷汗。
这并非全是伪装,昨夜强行催动符文感应碧梧宫,又持续通过魂契远程操控静心苑的“羊”,确实加剧了他神魂的负担与天雷刑罚留下的隐痛。
“殿下!”
云香见状,吓得手一抖,差点打翻砚台,连忙上前扶住他,眼中满是惊慌与心疼,
“您怎么了?可是心口又疼了?奴婢这就去传太医!”
“不必……”
吴怀瑾抓住她的手腕,力道有些虚弱,却不容置疑地阻止了她,
“老毛病了,歇息片刻便好……莫要声张,徒惹母妃担忧。”
他靠在椅背上,闭着眼,呼吸略显急促,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整个人透出一种易碎般的脆弱感。
云香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都揪紧了。
她连忙跪坐在他脚边的锦墩上,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伸出微微颤抖的手,用柔软的绢帕轻轻为他擦拭额角的冷汗。
她的动作极其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眼中水光盈盈,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担忧与……某种更深的情感。
“殿下,您一定要保重身子……”
她哽咽着低语,
“奴婢……奴婢们都不能没有您……”
吴怀瑾任由她伺候着,没有睁眼,也没有回应。
他能感受到少女指尖的颤抖和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依赖与关切。
这种毫无保留的忠诚,正是他需要的。
偶尔示弱,更能激发她们的保护欲和归属感。
片刻后,他似乎缓过气来,缓缓睁开眼,对上云香那双泫然欲泣的眸子。
“吓到你了?”
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歉意。
云香连忙摇头,泪水却忍不住滑落:
“只要殿下无事就好……”
吴怀瑾微微抬手,似乎想替她拭泪,指尖在空中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落在了她的发髻上,极轻地拍了拍,如同安抚一只受惊的雀鸟。
“去吧,把画和镇纸送出去。本王……想独自静一静。”
这短暂的触碰和温和的语气,让云香心头巨震,一股暖流混合着巨大的酸楚涌上,她重重地点了点头,用手背胡乱抹去眼泪:
“是,奴婢这就去!殿下您好生歇着!”
她几乎是踉跄着起身,捧着那幅刚刚完成的《残荷听雨图》,如同捧着什么易碎的希望,匆匆退出了书房。
书房门合拢,隔绝了外界。
吴怀瑾脸上那抹虚弱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与冰冷的锐利。
他靠回椅背,指尖揉着依旧隐隐作痛的眉心。
示弱是手段,而非目的。
送画给裕亲王,也绝非一时兴起。
那对刚猛的镇纸,暗示力量与守护;而那幅萧瑟的残荷图,则暗喻风雨飘摇、局势不明。
裕亲王不是蠢人,收到这份看似随意、实则意有所指的礼物,结合近期京城可能流传的关于西域香料商人的风声,他自然会有所联想和警惕。
这是一步闲棋,旨在不动声色地,在一位拥有一定影响力且对他抱有善意的皇叔心中,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
他需要更多的眼睛,更多的耳朵,也需要让水变得更浑。
意念微动,连接上了乌圆。
几乎是在意念传出的瞬间,窗外檐角便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嗒”,如同猫爪落瓦。
下一刻,那道纤细灵巧的灰色身影便从窗隙滑入,落地无声。
乌圆依旧是那身不起眼的杂役打扮,头发有些凌乱,沾着灰尘,像只刚从哪个角落钻出来的野猫。
她一进来便四肢着地,飞快膝行至书案前五步外,深深伏下,额头紧贴地面,脖颈上的“牵机铃”寂然无声。
“主人!”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和完成任务的急切,
“奴回来了!那‘胡记香料铺’果然有鬼!”
“讲。”
吴怀瑾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这并未影响他话语中的威严。
“奴的人日夜盯着,发现那铺子除了与八皇子府的人接触,这两天还有几个生面孔进出,看举止步伐,不似寻常商贾,倒像是……练家子,身上有股子血腥气!”
“而且,他们运送货物的马车,车轮印迹比寻常装载香料的车辆要深得多!”
乌圆语速极快,眼睛在阴影中亮得惊人,
“奴怀疑,他们借香料铺做掩护,暗中运送别的什么东西!可能是兵器,也可能是……更见不得光的!”
吴怀瑾眼底寒光一闪。
运送违禁物品?
沙蝎宗与老八勾结,所图果然不小。
碧梧宫……他们到底想在那里做什么?
“做得不错。”
他淡淡肯定。
乌圆浑身一颤,激动得肩膀微微耸动,强忍着才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将头埋得更低。
“继续盯死。想办法,摸清他们运送货物的具体时间和路线。若有把握,在不暴露的前提下,找机会查验一次货物。”
吴怀瑾下达了更危险的指令。
“是!奴明白!定为主人查个水落石出!”
乌圆重重磕头,声音带着无比的坚定,甚至有一丝跃跃欲试的冒险冲动。
“去吧,谨慎为上。”
乌圆立刻手脚并用地退至窗边,灵巧地翻出窗外,消失在庭院中。
书房内再次剩下吴怀瑾一人。
他缓缓闭上眼,感受着神魂深处那顽固的隐痛,以及识海中依旧刺目的负功德值。
伪善的戏码,暗中的布局,力量的恢复,功德的积累……每一条路都布满荆棘。
但他没有退路。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将他的影子在书房地面上拉得越来越长。
他就像画中那支残荷,立于风雨,看似摇摇欲坠,根茎却深扎于淤泥,等待着……或许不是雨过天晴,而是将风雨也化为己用的那一刻。
夜色,即将再次降临。
而新一轮的暗流,已在黄昏的掩映下,悄然涌动。
戌时过半,夜色已浓,清晏殿内灯火通明。
却驱不散那份萦绕在殿宇深处的、属于算计与伪装的寒意。
吴怀瑾刚由云袖、云香伺候着用了晚膳,漱过口。
他依旧穿着那身雨过天青色的常服,只是外袍微微松散,露出里面素白的中衣领子。
整个人倚在暖榻上,眉眼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色,仿佛连抬手都需耗费力气。
云袖正跪在榻前,用一方浸了温水的软巾,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手指。
少女低着头,藕荷色的宫装裙摆铺散在地,如同盛开的花朵。
她的动作极轻极柔,仿佛在对待易碎的瓷器,目光专注地流连在那修长却过分苍白的手指上,连指甲的弧度都细细擦拭干净。
云香则安静地侍立一旁,手中捧着一个红漆托盘,上面放着一盏刚沏好的参茶和几样精致的点心。
她湖碧色的衣裙在灯下显得格外清新,目光却时刻关注着主人的神色。
“殿下,晚膳用得少,可要再用些参茶?”
云香见吴怀瑾似乎精神不济,小声提议道。
吴怀瑾微微摇头,声音带着沙哑:
“不必了,没什么胃口。”
他抬手,揉了揉额角,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他轻轻吸了口气,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仿佛牵动了某处隐痛。
云袖立刻停下动作,担忧地望向他:
“殿下可是又头痛了?”
“无妨,老毛病。”
吴怀瑾放下手,闭了闭眼,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只是有些乏了。准备热水吧,本王想早些安置。”
“是,奴婢这就去。”
云袖连忙起身,和云香交换了一个忧心忡忡的眼神,匆匆去安排沐浴事宜。
殿内暂时只剩下吴怀瑾和云香。
他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呼吸平稳,仿佛真的疲惫不堪。
云香不敢打扰,只能捧着托盘,安静地守在旁边,目光不时掠过主人苍白的脸,心中充满了无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