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彻底铺满庭院,将清晏殿檐角的残雨映照得晶莹剔透。
殿内却依旧残留着夜间的阴冷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软榻之上,乌圆依旧昏迷不醒。
戌影已为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素白中衣,更衬得她脸色惨白如纸,唇上毫无血色,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她瘦小的身躯蜷缩着,偶尔不受控制地轻微抽搐一下,眉心紧紧拧着,仿佛在梦中仍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吴怀瑾静立榻前,垂眸凝视着她。
他依旧披着那件墨色鹤氅,脸色在晨光中显得过分白皙,眼底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却并非全然的伪装。
昨夜的神识消耗与决断,同样牵动着他未愈的伤势与神魂隐痛。
云袖和云香已被他吩咐去准备热水和清淡早膳,此刻并不在殿内。
书房之中,只剩下他,以及跪伏在地的戌影与午影。
戌影如同最沉默的磐石,玄色劲装一丝不苟,双膝跪地,额头深深抵着冰冷的地面,姿态恭顺至极,周身却散发着未散的凛冽寒意。
午影同样跪伏在一旁,靛青色劲装勾勒出她矫健的背脊线条,微微起伏着,显示着她方才疾驰与搏杀后的喘息尚未完全平复。
脸上那副“隐息嚼”冰冷地贴合着皮肤,只露出一双低垂的、浅褐色的眼眸,里面残留着执行杀戮指令后的锐利,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等待主人评判的紧绷。
“戌影,”
吴怀瑾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书房里,
“昨夜清理,可还干净?”
戌影的头颅垂得更低,声音沉闷透过地面传来:
“回主人,洞口两名守卫及洞内尸首已处理干净,所有痕迹皆已抹除。奴返回时绕行三处暗渠,确认无人跟踪。”
“嗯。”
吴怀瑾淡淡应了一声,听不出喜怒。
他的目光转而落在午影身上,
“午影。”
“奴在。”
午影立刻回应,声音透过“隐息嚼”带着一丝瓮声,却异常清晰。
“你的‘腿’,昨夜表现尚可。”
他语气听不出喜怒,仿佛在评价一件器具的性能,
“承载两人,速度未减,突袭精准。没有让那老东西有机会彻底毁掉‘猫’的脑子。”
午影浅褐色的眼眸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光亮,紧绷的肩胛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
她将额头更重地抵在地面:
“谢主人认可!奴必更加勤勉,不负主人期望!”
吴怀瑾不再看她们,踱步回到书案后坐下。
指尖那枚青玉扳指在透过窗棂的晨光下,泛着温润却冰冷的光泽。
“都起来吧。”
他挥了挥手。
“谢主人。”
戌影与午影齐声应道,这才依言起身,却依旧垂首躬身,不敢直视。
戌影默默退至内殿连接阴影处,如同融入背景的墨色,继续履行看守的职责。
午影则侍立在一旁,身姿挺拔如松,双腿笔直有力,只是靛青色衣摆上沾染的几点已干涸的暗红泥渍,昭示着昨夜并非梦境。
就在这时,软榻上的乌圆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如同梦呓般的呻吟。
吴怀瑾目光立刻扫了过去。
只见乌圆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起来,仿佛陷入了某种极可怕的梦魇。
她的身体开始更明显地颤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嘴唇无声地翕动着,破碎的音节断断续续地逸出:
“……不……不要……看……画像……眼睛……他的……眼睛……”
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巨大的恐惧,双手无意识地抓紧了身下的软垫,指节泛白。
吴怀瑾眼神微凝。
他起身,再次走到榻边,缓缓坐下。
他没有立刻去碰触她,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怜悯,只有冷静的审视与评估。
“乌圆。”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直透神魂的穿透力。
陷入梦魇的乌圆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拽了一下,涣散的眼神挣扎着,似乎想要聚焦。
“主人……?”
她模糊地呓语,眼神依旧空洞,泪水却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混着冷汗,没入鬓发。
“你在哪里看到了‘画像’?”
吴怀瑾的声音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引导,
“告诉本王,那‘画像’上,是谁的眼睛?”
他的问题如同投入混乱泥潭的石子,试图激起一丝清晰的涟漪。
乌圆的身体筛糠般抖得更厉害了,脸上露出了极度抗拒和恐惧的表情,仿佛仅仅是回忆,就让她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不……不能看……那是……是……”
她的话语含糊不清,被恐惧切割得支离破碎。
吴怀瑾耐心地等待着,指尖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
他知道,强行逼问一个神魂受损至此的人,很可能适得其反,甚至让她彻底崩溃。
他改变了策略。
伸出手,并非粗暴地按压,而是极其轻柔地,拂开了黏在她汗湿额角的几缕乱发。
他的指尖微凉,动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抗拒的安抚意味。
“别怕,”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近乎蛊惑的柔和,
“你已经回到了清晏殿。你很安全。告诉本王,你看到了什么?那是……‘沙蝎’的秘密,对吗?”
或许是那微凉的触感带来了片刻的清醒,或许是他话语中“安全”与“沙蝎”这两个词刺激了她残存的意识,乌圆剧烈颤抖的身体稍稍平复了一些。
她涣散的目光艰难地移动,终于对上了吴怀瑾深邃的眼眸。
那里面没有搜魂老者般的贪婪与残忍,只有一片冰冷的、仿佛能容纳一切秘密的平静。
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用尽力气,断断续续地,如同梦游般呓语:
“……胡记……香料铺……后院……假山……有机关……下去……密室……好大……有祭坛……黑色的……石头……上面……挂着……一幅画……”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脸上恐惧更甚,
“画上……一个人……穿着……奇怪的袍子……看不清楚脸……但是……但是他的眼睛……是活的!它们在看我!它们在……笑!”
乌圆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带着哭腔,
“它们在对我笑!然后……然后我就……就被发现了……那个老头……他……他抓了我……他的手……按在我头上……好痛……脑子里……像有针在扎……好多针……”
她的话语再次陷入混乱,身体重新开始剧烈挣扎,仿佛再次置身于那可怕的搜魂术中。
吴怀瑾按在她额角的手指微微用力,一股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太素蕴灵诀》灵力缓缓渡入,并非治疗她受损的神魂——那非一日之功——而是强行抚平她此刻剧烈的情绪波动,稳定她濒临崩溃的意识。
“好了,”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淡漠,却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都过去了。你做得很好,乌圆。你带回了非常重要的消息。”
他的肯定,如同最有效的良药,让乌圆挣扎的幅度渐渐小了下来。
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瘫软在软榻上,大口喘息着,眼神依旧空洞,但那份歇斯底里的恐惧,却慢慢沉淀了下去,只剩下深沉的疲惫与劫后余生的茫然。
吴怀瑾收回手,取过旁边小几上云香早已备好、此刻已微温的清水,用银勺舀了少许,小心地递到乌圆干裂的唇边。
乌圆下意识地微微张口,贪婪地汲取着那一点点滋润。
水流过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机。
喂了几勺清水后,吴怀瑾放下银勺。
他看着乌圆重新闭上的眼睛,呼吸虽然微弱,却逐渐趋于平稳。
“戌影。”
他头也不回地唤道。
阴影处的玄色身影立刻无声上前,重新跪伏在地。
“看好她。用安魂香,让她好好睡一觉。没有本王的命令,不许任何人打扰。”
他顿了顿,补充道,
“包括德妃娘娘宫里的人。”
“奴明白。”
戌影沉声应道。
吴怀瑾站起身,目光掠过戌影恭顺的头顶,又扫过一旁侍立的午影。
晨光将她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一个如沉默的獒犬,一个如矫健的烈马。
而榻上那只奄奄一息的“猫”,则用她的痛苦与忠诚,为他撕开了敌人伪装的一角。
胡记香料铺……后院密室……祭坛……诡异的画像……
沙蝎宗,或者说,他们背后可能站着的老八,究竟在供奉什么?
那幅画像上的“眼睛”,又代表着怎样的存在?
这皇城之下,隐藏的污秽与秘密,似乎比他预想的还要深沉。
他走到窗边,负手而立。
窗外阳光明媚,玉兰花开得正好,洁白的花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伪善的戏码要继续,暗处的獠牙,也需要磨得更利。
是时候,让那匹刚刚饮过血的“烈马”,再去探一探那所谓的“胡记香料铺”了。
不过,在此之前,他需要先确保这只受伤的“猫”,不会因为伤势过重而彻底废掉。
她的敏锐与那张底层蛛网,仍有大用。
“午影,”
他淡淡开口,
“去密室药浴,尽快恢复。戌时再来听令。”
“是!”
午影眼中闪过一丝光亮,立刻躬身领命,转身迈着沉稳却迅捷的步伐,走向密道入口。
她的背影挺拔,双腿修长有力,仿佛不知疲倦为何物。
吴怀瑾看着她的身影消失,这才缓缓吐出一口胸中的浊气。
他抬手,揉了揉依旧隐隐作痛的眉心。
天雷刑罚的隐痛,灵魂本源的伤势,加上持续的心神消耗,如同附骨之疽,时刻提醒着他自身的脆弱。
但这副脆弱的皮囊之下,猎手的意志,从未动摇。
他需要力量,需要功德,需要撬动这盘死棋的杠杆。
乌圆带回的线索,或许就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