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彻底大亮,金灿灿的日头爬上飞檐,将清晏殿庭院中的水渍晒得蒸腾起稀薄的白汽。
殿内却依旧残留着一丝驱不散的阴冷,混合着淡淡的药味与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软榻之上,乌圆依旧深陷在昏迷之中,只是不再像之前那般剧烈挣扎。
戌影为她换上的素白中衣,衬得她小脸煞白,不见半点活气,唯有胸口微不可察的起伏证明她还顽强地存着一丝生机。
她眉心紧蹙,仿佛连沉睡都在抵御着无形的痛苦,干燥起皮的嘴唇偶尔无声地翕动一下。
吴怀瑾已移步至书案后,云袖正跪坐在一旁,挽起袖口,露出一截凝霜皓腕,动作轻缓地为他研墨。
少女低垂着头,浅樱色的宫装领口微敞,露出一段细腻如玉的脖颈,阳光透过窗棂,在她鸦青的鬓发上跳跃,神情专注而温顺。
云香则安静侍立在另一侧,手中捧着一盏刚沏好的热茶,湖碧色的绫裙裙摆如春水漾开。
她的目光不时担忧地掠过软榻方向,又迅速收回,落在主人略显疲惫的侧脸上。
吴怀瑾没有执笔,只是静静看着云袖研墨的动作,那墨锭在砚台上打着圈,发出细微均匀的沙沙声,仿佛能抚平人心头的躁郁。
他脸色依旧苍白,晨光映照下,甚至能看清他眼底淡淡的青影,那是神魂消耗与旧伤未愈共同刻下的痕迹。
“殿下,”
云袖研好墨,轻声细语地开口,声音柔得像是一片羽毛,
“墨好了。可要奴婢铺纸?”
吴怀瑾微微摇头,抬手揉了揉额角,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仿佛牵动了某处隐痛。
“不必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倦怠的沙哑,
“只是坐着静静心。”
云香见状,连忙将手中茶盏轻轻放在他手边的小几上,小声道:
“殿下,茶温正好,您用一些吧。”
吴怀瑾没有去碰那茶盏,目光却转向了内殿帷幕的方向。
那里,戌影如同真正的影子,无声无息地守在软榻旁,玄色劲装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只有偶尔扫视四周时,那双冷冽的眼眸才会闪过一丝警惕的寒光。
而午影,在领命前去药浴后,此刻尚未归来。
书房内,一时只剩下墨香、药香,以及那令人窒息的寂静。
就在这时,软榻上的乌圆忽然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如同幼猫哀鸣般的抽气声。
众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乌圆蜷缩的身体微微舒展了一些,紧闭的眼睫颤抖得更加厉害,仿佛正努力想要挣脱黑暗的束缚。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在被面上留下几道浅浅的抓痕。
吴怀瑾缓缓站起身,步履略显虚浮地走到榻边。
他没有立刻靠近,只是隔着几步远的距离,静静观察着。
乌圆的呼吸变得急促了些许,额角再次渗出细密的冷汗。
她似乎在梦魇中与什么搏斗着,喉咙里发出模糊的、意义不明的音节。
“……黑……好多……眼睛……在墙上……看着……”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残留的惊惧,但比起之前的混乱癫狂,似乎多了一丝试图表述的艰难清醒。
吴怀瑾眼神微动。
他对云袖递了个眼色。
云袖会意,立刻放下墨锭,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片刻后端着一碗温热的、散发着淡淡清香的米汤回来。
吴怀瑾这才上前,在榻边坐下。
他没有亲自喂食,只是对云香微微颔首。
云香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跪坐在榻前,用小小的银勺,舀起些许米汤,轻轻吹了吹,才小心翼翼地递到乌圆唇边。
乌圆似乎嗅到了食物的气息,干裂的嘴唇本能地微微张开。
温热的米汤流入喉间,带来一丝暖意和滋润。
她吞咽得有些困难,但并未抗拒。
喂了几勺后,乌圆涣散的眼神似乎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光亮。
她艰难地转动眼球,视线模糊地聚焦在吴怀瑾身上。
“……主……人……”
她嘶哑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嗯。”
吴怀瑾淡淡应了一声,目光平静地看着她,
“感觉如何?”
乌圆的眼神中掠过一丝茫然,随即被巨大的疲惫淹没。
她似乎想摇头,却连这点力气都没有,只是眨了眨眼,泪水毫无预兆地再次滑落。
“奴……无能……”
她破碎地哽咽道,
“差点……坏了主人的事……”
“你带回了重要的消息。”
吴怀瑾的语气没有太多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这就够了。”
他的肯定,让乌圆灰败的脸上似乎恢复了一丝极淡的血色。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积蓄力量。
再次睁开时,眼神虽然依旧虚弱,却多了几分挣扎着想要汇报的急切。
“胡记……香料铺……”
她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抠出来,
“后院……假山……左手第三块石头……下面是空的……有机关……向下……很深……”
她的呼吸又急促起来,脸上露出心有余悸的神色,
“密室……很大……有……有血腥味……中间……黑色石头垒的……祭坛……上面……挂着一幅画……”
提到那幅画,她的身体明显颤抖了一下,眼中恐惧再现,
“画上……一个人……穿着……从没见过的袍子……看不清脸……但是……那双眼睛……是活的!它们在动!它们在……在看每一个进去的人!”
她猛地抓住身下的软垫,指节泛白,
“奴……奴只是多看了一眼……就觉得……魂都要被吸进去了……然后……就被发现了……”
说到这里,她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愈发灰败。
吴怀瑾抬手,示意云香暂停喂食。
他静静等着乌圆缓过这阵咳嗽,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除了眼睛,那画上的人,还有什么特征?袍子是什么颜色?样式如何?”
乌圆努力回忆着,眉头紧紧锁起,显然那段记忆伴随着巨大的痛苦。
“袍子……好像是……暗红色的……上面有……金色的……扭曲的花纹……像……像蛇……又像……文字……奴……奴不认识……”
暗红金纹,似蛇似字……
吴怀瑾在心中默默记下。
这绝非大夏乃至周边国度的常见服饰风格。
“祭坛上,除了画,还有什么?”
他继续引导。
“……有……香炉……黑色的……里面插着……三根……黑色的香……已经烧完了……还有……几个……碗……好像是……铜的……里面……有干涸的……发黑的东西……像……像血……”
乌圆断断续续地描述着,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发抖。
血祭?
吴怀瑾眼底闪过一丝寒光。
沙蝎宗果然在进行着某种邪恶的仪式。
“还有吗?”
他追问,
“密室里有其他人吗?或者,你听到他们说了什么?”
乌圆努力想了想,最终虚弱地摇了摇头:
“奴……刚看清祭坛和画……就被……发现了……只听到……那个老头……吼了一声……‘抓住她’……然后……然后就……”
她的话语再次被剧烈的咳嗽打断,显然,后续被擒和搜魂的记忆,是她此刻最不愿、也最无力触碰的禁区。
吴怀瑾没有再逼问。
他知道,能从神魂重创、意识模糊的乌圆口中得到这些信息,已是极限。
这些线索,如同散落的拼图碎片,虽然零散,却已隐隐勾勒出沙蝎宗背后那诡谲阴谋的轮廓。
“好了,不必再说了。”
吴怀瑾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淡,
“好生休养。你的功劳,本王记下了。”
他示意云香继续喂些米汤,然后站起身,对戌影吩咐道:
“用最好的安魂香,让她睡足。没有本王的允许,任何人不准探视,不准打扰。”
“是。”
戌影沉声应道,声音如同磐石般坚定。
吴怀瑾转身,踱步回到书案后。
他没有立刻处理这些新得到的情报,而是重新拿起云袖方才研墨的笔,蘸饱了墨,在铺开的宣纸上缓缓落下。
他写的并非军国大事,也非风花雪月,而是极其工整的《清静经》段落。
一笔一划,沉稳有力,与他苍白病弱的表象截然不同,隐隐透出一股内敛的锋芒。
云袖和云香安静地侍立在一旁,不敢打扰。
只有细微的研墨声、规律的书写声,以及乌圆偶尔发出的、微弱的痛苦呻吟,在寂静的书房内交织。
阳光透过雕花长窗,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将书案后那道清瘦却挺直的身影拉得悠长。
猎手安抚了受伤的“猫”,舔舐着它的伤口,同时也将“猫”用命换来的情报,一字一句,刻入了心底。
那隐藏在胡记香料铺下的密室,那诡异的祭坛与画像,还有沙蝎宗与八皇子可能存在的勾结……
这一切,都如同隐藏在暗处的毒蛇,吐着信子,等待着致命一击的时刻。
而他,需要更快地磨亮手中的刀,更需要找到打破眼前僵局的关键。
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浓黑的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