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澈引着他在廊下阴凉处一块平整的石板上坐下。石板被午后的阳光晒得暖洋洋的,坐着很舒服。星銮晃荡着小短腿,一边啃苹果,一边好奇地打量四周。
他今天穿得比前两次更利落些,小小的箭袖锦袍,头发也用金线发绳束得整齐,显然是准备充分要来“探险”的。
“你今天不用给那些菜菜浇水、拔草了吗?”星銮咽下一口苹果,指着那片整齐的菜畦问。他记得前两次来,这个人总是在忙那些事情。
南宫澈看着他清澈的眼睛,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纵容的轻松:“今天不做了。今天……休息,陪你玩。”
“真的吗?!”星銮的眼睛瞬间瞪圆了,闪着惊喜的光,连苹果都忘了啃,“玩一整天?”
“嗯,玩一整天。”南宫澈肯定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时光,大概是观澜宫二十年来最富有生气、也最“不成体统”的几个时辰。南宫澈仿佛卸下了所有沉重的枷锁,陪着这个小小的闯入者,在方寸庭院里,进行着各种幼稚却充满欢笑的游戏。
他们用细竹枝和蛛网做了简陋的网兜,去扑那些在阳光下飞舞的菜粉蝶;星銮笨手笨脚,往往扑空,笑得前仰后合,南宫澈则偶尔会看似随意地一挥,便有一只晕头转向的蝴蝶轻轻落入网中,引得小家伙拍手欢呼。
他们蹲在墙角,观察蚂蚁搬家。星銮看得津津有味,还会捡了小石子给蚂蚁“设置障碍”,然后又偷偷挪开,自己乐不可支。南宫澈就陪在他身边,偶尔指着某只特别强壮的工蚁,编上一两句简单的“蚂蚁将军带队出征”的故事,听得星銮目不转睛。
他们甚至用泥巴捏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小人儿和小动物,星銮弄得满脸满手都是泥点,却笑得见牙不见眼。南宫澈则仿佛回到了遥远的、模糊的童年,手指生疏却耐心地试图捏出一只像样点的小狗。
夕阳西下,橘红色的暖光洒满了小小的院落,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边。玩闹了一下午的星銮,精力终于耗尽。他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揉了揉眼睛,很自然地挪了挪身子,靠进了旁边南宫澈的怀里。
南宫澈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随即缓缓放松下来。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小家伙靠得更舒服些,手臂虚虚地环着他,既能给他支撑,又保持着一种谨慎的距离。孩子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带着奶香和阳光的气息,还有一点点汗意,靠在他胸前,沉甸甸的,却奇异地不让人感到负担。
晚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院子里的喧嚣早已散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宁静包裹着这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远处隐约传来宫中报时的钟鼓声,悠长而飘渺,更衬得此处的时光仿佛偷来的一般。
南宫澈低头,看着星銮逐渐迷蒙却依然清澈的眼睛,那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极轻地拂过孩子柔软的发丝。
沉默了片刻,在暮色四合、光影迷离的这一刻,南宫澈的声音很低,很缓,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终于问出了一个压在心底很久的问题:
“銮儿,”他唤他的名字,“你想当皇帝吗?”
怀里的孩子似乎因这个突然的问题而清醒了一点点,他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扫过南宫澈的衣襟。他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歪着小脑袋,很认真地思考起来,那副小大人般的郑重模样,配上他红扑扑的、沾着一点泥印的脸蛋,显得有些滑稽,又格外纯粹。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是组织好了语言,用那带着奶气和一点点玩闹后沙哑的嗓音,慢吞吞地、却条理清晰地开始发表他的“高见”:
“皇帝呀……”他拉长了调子,仿佛在掂量这个词的分量,“嗯……父皇就是皇帝。父皇很忙的,我早上起来去找他玩儿,常常见不到,苏嬷嬷说父皇去上朝了,要见好多好多人,说好多好多话。”
他掰着短短的手指头数:“要去一个大大的、亮堂堂的屋子,坐在最高的椅子上,下面好多好多人,黑压压的,都低着头。父皇说话,他们都要听。可是父皇有时候看起来也不开心,眉头皱皱的。”他学着南宫溯平时思索时微蹙眉头的严肃样子,学得惟妙惟肖,让南宫澈几乎失笑,心尖却又莫名一涩。
“还有哦,”星銮继续他的“皇帝辛苦论”,“父皇要看好多好多字,堆得高高的,比我还高!”他夸张地比划着,“那些叫奏折,苏嬷嬷说的。一看就要看好久好久,连陪我吃点心的时间都没有。有一次我偷偷溜进去,看到父皇用手捏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眉心,“好像很累很累的样子。安福公公就赶紧把我抱出来了,说不能打扰父皇。”
他顿了顿,小脸上流露出真实的困惑和一点点心疼:“皇帝都不能随便玩儿吗?我想找父皇放风筝,父皇说要等休沐。我想让父皇带我去御花园抓蛐蛐,父皇说等忙完这阵子。可是父皇好像永远都忙不完。”
星銮转过头,仰起小脸看着南宫澈,眼睛在暮色中显得格外亮:“住在这里的人,你知道吗?皇帝的饭好像也不好吃。有一次我陪父皇用膳,好大一张桌子,摆了好多菜,可是父皇每样只吃一点点,还要安福公公先试过。吃得好慢,规矩好多。还不如我在自己宫里,跟老王他们一起在御膳房里吃自己做的糕糕开心。”
他似乎打开了话匣子,把平日里观察到的、听来的关于“皇帝”这个身份的零碎印象,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嬷嬷们还说,皇帝是天子,是天下最厉害的人,谁都要听皇帝的。可是……皇帝好像谁的话都要听。老太傅的话要听,御史大夫的话有时候也要听,还有那些打仗的将军、管钱粮的大臣……父皇有时候会叹气,说‘此事还需权衡’。权衡是什么?是玩跷跷板吗?是不是很难玩?”
他越说越觉得当皇帝实在不是什么美差:“还不能随便出去。父皇每次出宫,都好大好大的阵仗,坐在一个好大好大的车辇里,外面好多好多人围着,看不到街上的糖人儿和风车。我想,皇帝是不是就像……就像被养在最漂亮、最结实的金丝笼子里的大鸟?虽然有最好的吃食,最美的羽毛,可是不能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
最后,他总结陈词般,用极其认真的语气说:“所以,我不想当皇帝。当皇帝太辛苦啦,不能好好玩儿,不能好好吃饭,不能随便见想见的人,去想去的地方,还要管那么多那么难的事情,听那么多人的话。”
他把小脑袋重新靠回南宫澈胸前,蹭了蹭,找到一个更舒服的位置,带着一种孩童式的、简单直白的智慧,喃喃道:“我想当快乐的人。像现在这样,有人陪我玩儿,有好吃的果子,有太阳晒,有风吹,累了就靠着你……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