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动了一下。
湖面的雾还没散尽,阳光斜照在融化的冰缝间,水光晃动。沈清鸢的手指还搭在琴弦上,刚才那道音刚落,余韵未断。她没抬头,只将左手轻轻压住琴腹,指尖一震,共鸣术悄然铺开。
林子边缘有动静。
不是鸟飞,也不是风吹树枝。是人踏过枯叶的声音,很轻,但来了又走。她目光扫过去,看见一块油纸包着的东西从树梢落下,砸在岸边石头上,发出闷响。纸角裂开一条缝,露出里面金黄蜜色的糖块。
孩子们立刻围了上去。
“是糖!”小女孩跳起来喊,转身就跑。其他人也跟着冲过去,脚步踩碎薄冰,咔嚓作响。那个瘦弱男孩本来还在学按弦,手一抖,也站起身往那边去。
沈清鸢没有阻止。
她坐在原地,看着他们扑到石边,伸手抢那一包东西。胖一点的孩子力气大,一把推开旁边的小孩,抱着纸包往后退。有人伸手去拽,两人拉扯起来,糖粒滚了一地。一个穿灰布鞋的女孩蹲下捡,另一个直接踩过去,把她推倒在草里。
哭声马上响了起来。
“我的!我先拿到的!”
“你抢!你不许拿!”
“我都还没碰到——”
吵闹声越来越高。有的孩子护着怀里几颗糖不肯松手,有的空着手急得直跺脚。先前递花的那个小女孩站在边上,不敢上前,眼眶慢慢红了。
沈清鸢站起来,走到人群外圈。
她没说话,只是把琴往前放了半尺,十指搭上弦。第一个音出来时,所有人都顿住了。那声音不高,却像一根线突然绷紧,拉住了他们的呼吸。几个正要动手的孩子手停在半空,脸上的怒气僵住了。
接着她拨动第二音,第三音,连成一段短调。
声波扩散出去,散落在地的蜜饯一颗颗浮起,悬在空中。它们缓缓移动,朝着每个孩子的方向飘去。摔倒的那个女孩掌心一沉,一颗糖落进来。抱着纸包的孩子忽然觉得怀里一轻,再看时,剩下的糖已经均匀分开了,每人手里三颗,不多不少。
全场安静。
有个男孩低头看着手里的糖,小声说:“我……我不该推她的。”
被推倒的女孩抹了把眼泪,接过他递来的半块糖,点点头。
沈清鸢收回手,指尖离开琴弦。她转身想走回原位,却听见树后传来一声冷笑。
“三皇子倒会收买人心。”
她停下脚步。
谢无涯不知何时已睁开眼,靠在老槐树干上,脸色冷淡。他右手下意识摸了摸腰后的墨玉箫,动作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
沈清鸢看了他一眼,说:“他们只是孩子。”
“孩子?”他嘴角扬了一下,“争起来的时候,跟大人有什么两样?你用琴音压住他们,就能压住一辈子?”
她没反驳,只是走回琴旁坐下,把袖口理了理。青瓷斗笠盏还在地上,茶还是温的。她端起来喝了一口,放下时说:“我不需要压谁。我只是让他们看清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谢无涯没接话。
他盯着远处林子,眉头微锁。刚才那阵铃铛声他还记得,是墨九来过。那人一向不出面,送完东西就走,连影子都不留。可这次不一样,他察觉到一丝气息残留,比以往更久一些,像是故意留下的痕迹。
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裴珩没有忘记这里。
也不会真的放手。
孩子们已经安静下来,各自捧着糖坐在雪地上。那个最瘦的男孩悄悄挪到琴边,眼睛盯着弦,不敢碰,也不敢问。先前吵架的两个孩子坐在一起,一人咬一口糖,腮帮子鼓鼓的。
沈清鸢看向湖面。
冰裂得更深了,主缝已经延伸到湖心,水汽蒸腾。岸边泥土松软,几根嫩芽顶破残雪,露出一点绿意。她记得昨天这些地方还是冻土,今天却已经开始化了。
变化总是这样来的。
不声不响。
她正想着,身后传来窸窣声。回头一看,是那个送花的小女孩走了过来,手里攥着一片树叶。
“姐姐。”她小声叫。
沈清鸢点头。
小女孩把手伸出来,掌心里躺着一枚糖,已经被捏得有点扁。“这个……给你。”
沈清鸢看着她,片刻后伸手接过,放进自己袖袋里。“谢谢。”
小女孩笑了,转身跑回去,蹦蹦跳跳地回到伙伴中间。
谢无涯一直看着这一幕。
他忽然开口:“你总这样。”
“哪样?”
“什么都接下。不管是谁给的,好意还是试探,你都收。”
“我不拒绝善意。”她说,“哪怕它背后藏着别的东西。”
“那你打算怎么办?”他声音低了些,“下次送来的是刀呢?他也让你选?”
她没回答。
远处林子里,马蹄声响起,很轻,但确实存在。一串铃铛随风传来,叮的一声,断在风里。
她望了一眼,没动。
谢无涯却站了起来。
他从树下走过来,脚步不快,但每一步都稳。走到她身边时,他低头看了看那把古琴,又看了看她放在膝上的手。
“你用琴音分糖。”他说,“可你能分清人心吗?”
“不能。”她抬眼看他,“但我能看见他们什么时候变了。”
“变?怎么变?”
“从想抢,到愿意给。”她说,“就像刚才那个孩子,把糖让出来的时候,眼里没有不甘。”
谢无涯静了片刻。
他转过身,不再看她,而是面向湖心。风吹起他的衣角,墨玉箫在腰后轻轻晃了一下。
“你说他们是孩子。”他嗓音沉下去,“可我也曾是个孩子。那时候没人教我什么是让,什么是忍。我娘死的时候,我在井边哭了三天,没人来拉我一把。”
沈清鸢没出声。
她知道他说的是真话。上次她用《安魂》曲探入他的梦境,见过那些画面。但他现在主动提起,和那时不同。那是被动流露,这是有意说出。
他在试探她。
也在试探自己还能不能说出口。
她轻轻拨了一下琴弦,一个单音响起,很短,像是回应。
“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她说。
他没回头。
但肩膀松了一点。
孩子们开始低声说话,有人哼起昨天学会的调子,虽然不成曲,但节奏对了。那个最瘦的男孩伸出手指,在膝盖上模仿按弦的动作,一下一下,认真得很。
沈清鸢看着他们,伸手把瓷瓶从袖中取出。瓶里的并蒂莲还开着,花瓣微微卷边,但没败。她把它放在琴侧,阳光照在上面,水珠从叶尖滑落,滴进泥土。
谢无涯终于转过身。
他看着那瓶花,忽然说:“你要在这儿待多久?”
“你想走?”
“我不想被人盯着。”他说,“每次墨九来,我都觉得像有根针扎在背上。”
“那就别管他。”她说,“你若不想见,我不让他靠近。”
“你能拦得住?”
“我能。”她说,“只要我还坐在这里。”
他盯着她看了很久。
然后他慢慢走回树下,靠着树干坐下,闭上了眼。这一次,他没有睡,只是静坐着,手搭在墨玉箫上,指节微微发紧。
沈清鸢低头整理琴弦。
她把断掉的一根取下来,换上新的。新弦颜色浅一些,拨动时声音也亮些。她试了三个音,确认无误,才停下来。
湖面的光移了过来。
照在她肩头,也照在不远处那个瘦弱男孩的手上。他的手指还停留在膝盖上,仿佛刚才那首曲子还在耳边。他抬起头,看向她,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
沈清鸢看着他。
男孩张了嘴,声音很小,但清楚。
“我想再学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