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
“我想再学一遍。”
沈清鸢没立刻回应。她低头看着琴弦,手指轻轻拨动新换上的那根,声音清亮了些。阳光照在她手背上,暖意一点一点渗进来。孩子们安静地坐在不远处,有的低头舔糖,有的偷偷模仿弹琴的动作。那个送糖的小女孩靠在同伴肩上,眼皮开始打架。
谢无涯闭着眼,靠在老槐树下,右手搭在墨玉箫上,指节微微发紧。他从刚才起就没再开口,像睡着了,又像在等什么。
沈清鸢端起青瓷斗笠盏,喝了一口茶。水温刚好,不烫不凉。她放下杯子时,目光扫过他的袖口——方才他抬手的一瞬,右臂滑落,露出缠着布条的左小臂。布条边缘已经染成暗红,血迹干涸,但仍在渗。
她没出声。
只是将左手搭上琴弦,指尖一压。
一个低音响起,很轻,像是风掠过湖面。音波散开,无声无息地触向谢无涯。共鸣术随之启动,她的感知顺着音律探入对方体内。刹那间,她察觉到他经脉中的真气运行极不平稳,断断续续,如同错接的琴弦,随时可能崩断。
她眉头皱了一下。
这不是普通内伤。是强行催动禁术留下的后患。那种术法耗损本源,用一次就折寿三月,稍有不慎便会毒侵心脉。
她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你用了禁术?”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回避的质问。
谢无涯猛地睁眼,眸光如刀。他第一反应是往后退,肩膀撞上树干,发出一声闷响。但他很快意识到躲不开,索性冷笑一声:“你连人心都分不清,还管我用什么术?”
“若我不知,你现在已毒发入心。”她站在原地,声音没高也没低,“九阙榜第七,竟拿自己当试药石。”
他盯着她,眼神冷得像冰。可她没退,也没动怒,只是再次抬手,指尖轻触琴弦。一声柔和的音波直击他心神,迫使其内息短暂凝滞。他闷哼一声,脸色微白,额角渗出细汗。
“你做什么?”他咬牙。
“让你看清自己的伤。”她说,“你若不想死,就别嘴硬。”
他沉默下来,呼吸变得沉重。片刻后,他松开手指,任衣袖垂落,露出染血的绷带。血已经浸透两层布,边缘发黑,显然是旧伤未愈又添新创。
沈清鸢蹲下身,伸手去解那布条。
他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
“别动。”她说,“你想让整条手臂废掉?”
他僵住,没再挣扎。
她一层层解开绷带,动作轻而稳。伤口露出来,深可见骨,边缘泛紫,明显中过毒。她一眼认出那是“断魂砂”的痕迹,江湖少见,只有云家人才会用。
“云家人找过你?”她问。
他不答。
她也不再问,只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些药粉洒在伤口上。药粉遇血即化,发出轻微的嘶声。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忍着点。”她说,“这药要蚀进筋络才能拔毒。”
他冷笑:“你以为我怕疼?”
“那你怕什么?”她抬头看他,“怕被人知道你也会受伤?怕我知道你其实一直在替我挡麻烦?”
他没说话。
风吹过湖面,带来一丝湿润的气息。冰裂的声音还在继续,咔、咔,像是某种节奏缓慢的鼓点。远处的孩子们低声哼着昨天学会的调子,不成曲,但听着舒服。
沈清鸢重新包扎好他的手臂,用新的白布缠紧。她站起身,正要走回琴边,却听见他开口。
“你还记得那年镜湖吗?”
她停下脚步。
“你说要和我种满湖的并蒂莲。”他声音低哑,不再掩饰什么,“如今湖边已有新芽,可有些人……早已忘了约定。”
她转过身。
他从怀中缓缓取出一物——半块干枯的并蒂莲,花瓣边缘焦黑,似曾遇火,中央一道裂痕贯穿,却被小心夹在油纸之中。他捏着它,指腹轻轻摩挲那道裂痕,像是怕碰碎了最后一点东西。
沈清鸢怔住了。
她当然记得。那日春寒未尽,两人蹲在湖畔挖坑埋种,她笑着说“等花开满湖,我就嫁给你”,他当时耳尖通红,只说“胡言”。那是她少有的天真时刻,也是他唯一一次展露羞怯。
她指尖无意识搭上琴弦。
本想奏一曲《静心》调和气氛,可音一起,便柔得不像话。没有杀伐之气,也没有试探之意,只是单纯的、温和的流淌,像春风拂柳,像细雨润土。
她没有接话,只是轻轻将琴向前推了半寸,仿佛在说:我在听。
谢无涯看着她,眼神一点点松动。他把那半块并蒂莲重新收进怀里,动作很慢,像是完成一件重要的事。然后他靠着树干坐下,闭上眼,不再说话。
但她知道,他没睡。
他的呼吸比之前稳了些,手也慢慢松开墨玉箫,垂落在身侧。
沈清鸢坐回原位,手指轻抚琴面。她没再教孩子,也没收拾琴具,只是静静地坐着,偶尔拨一下弦,听那声音在空气中扩散。
太阳渐渐偏西,光线由金黄转为橙红。湖面的雾气散得差不多了,水光映着晚霞,一片暖色。孩子们玩累了,一个个靠在一起打盹。那个最瘦的男孩还醒着,眼睛盯着琴,手指在膝盖上轻轻划动,模仿按弦的动作。
沈清鸢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明天再练。”
男孩点点头,嘴角扬了一下,终于合上眼。
她收回视线,落在谢无涯身上。他仍闭着眼,脸色苍白,但神情不再紧绷。她注意到他左手插在怀中,似乎护着什么东西。应该是那朵残花。
她没问。
只是取出手帕,沾了点湖水,轻轻擦去琴首上沾的尘灰。水珠顺着琴身滑下,在夕阳里闪了一下光。
天快黑了。
她该生火做饭,该安排孩子们回去休息,该处理今日收到的情报。但她都没动。她坐在原地,手放在膝上,目光始终没离开谢无涯。
他知道她没走。
也知道她一直看着他。
但他没睁眼,也没说话。
夜风起了,吹动他的衣角,墨玉箫在腰后轻轻晃了一下。
沈清鸢伸手摸了摸琴弦。
她换上的那根新弦,音色比原来亮一些。她轻轻拨了一下,声音清脆,在寂静的湖边传得很远。
谢无涯的手指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