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年,四月下旬,晨。
基地工坊区,气氛凝重而热烈。
以立窑为中心,半径三十步内被划为警戒区,闲杂人等不得靠近,由卢象群亲自带着护卫队值守。
窑前空地上,按照既定比例混合好的生料已经堆积如山,用草席苦盖防潮。旁边是准备好的块煤和引火用的干柴。
鼓风机旁,八名精壮汉子已经就位,他们是第一批“鼓风手”。那台单缸柴油机也已加好油,静静待命。
卢象关、钱老根、何老六、孙木林、吴启明等核心人员聚集在窑前。人人面色严肃,仿佛即将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
“检查最后一遍!”卢象关声音不大,却清晰有力。
“鼓风管路畅通!”
“窑门密封完好!”
“观察孔镜片(小块云母片)安装到位!”
“生料、燃料数量核对无误!”
“水火、沙土应急准备齐全!”
一道道确认声传来。
卢象关抬头看了看天色,朝阳已经升起,是个晴朗无风的好天气。
他深吸一口气:“开窑门!准备装料!”
厚重的窑门被推开,露出黑洞洞的、散发着泥土和耐火材料气息的窑膛。按照预先演练的程序,工人们开始有条不紊地向窑内装填。
底层先铺上一层较粗的块煤,然后是一层生料,再一层煤,再一层生料……如此交替,直到将窑膛填至八成满。最上层覆盖一层较厚的煤层,并预留好通风道。
装料过程持续了近一个时辰。
当窑门重新关闭,并用湿泥仔细密封好缝隙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窑体底部的点火口和上方的烟囱。
“点火!”卢象关下令。
钱老根亲自持着火把,伸入点火口。干燥的引火柴草迅速被点燃,橘红色的火焰舔舐着底层的煤炭。
起初,只有淡淡的青烟从烟囱冒出。
“鼓风!一组上!”卢象关紧接着命令。
四名鼓风手立刻踩动踏板,通过连杆带动风箱活塞。呼呼的风声响起,空气被强行送入窑底。
烟囱冒出的烟变得浓了一些,颜色也开始发黑。
“保持风量!注意观察火焰颜色!”
卢象关紧盯着点火口内窜出的火苗。火焰从橘红渐渐向亮黄转变,说明温度在稳步上升。
煤炭被充分引燃,发出噼啪的爆响。窑体开始向外辐射热量,站在附近的人能明显感觉到热浪扑面。
烟囱冒出的烟渐渐由浓黑转为灰白,继而变成淡淡的青色——这是燃烧充分的标志。
时间一点点过去。日头渐高。窑体的温度持续攀升,靠近窑体的空气都因高温而扭曲。
卢象关不时通过观察孔(镶嵌了云母片,可以短暂观察内部)查看窑内情况,只见里面一片炽热的红亮,生料块在高温中逐渐变色、软化、熔融。
“东家,窑体中部耐火砖颜色已经暗红了!”
负责监测窑外壁温度的吴启明喊道。
他们用卢象关教的“测温土饼”(不同配比的粘土泥饼,在不同温度下会软化变形)贴在窑壁不同高度,以此间接判断内部温度。
“还不够!中心温度必须达到要求!”
卢象关知道,水泥熟料形成的关键温度在1450c左右,现在可能还差一些。
“鼓风二组,接力!加大风量!”
另外四名鼓风手替换上去,以更快的节奏踩动踏板。风声更加急促。
窑内火焰的颜色开始向白亮转变,烟囱口甚至能看到微微晃动的透明热浪。
窑体的热辐射更强了,众人不得不退到更远些的距离。
钱老根脸上的汗水不断滴落,却顾不得擦,眼睛死死盯着窑体和烟囱,仿佛能看穿那厚厚的砖石。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卢象群快步过来,低声道:“关哥,兄长到了。”
卢象关心头一紧,但并未慌乱。他早就料到兄长可能会来。
“请兄长到这边观察席,注意安全,别靠太近。”
卢象升果然只带了两名亲随,身着便服,在卢象群的引导下来到工坊区边缘一处事先搭好的凉棚下。
他一出现,现场气氛更加肃穆,连鼓风手们踩踏板的动作都下意识地更加用力整齐。
卢象升的目光首先被那座高大的、正在散发着惊人热量的立窑吸引。即使相隔数十步,也能感受到那股灼人的气息。
他看到烟囱口扭曲的热浪,听到鼓风机有力的呼啸,看到窑壁某些部位已经隐隐透出暗红的光芒,更看到窑前那群紧张忙碌、汗流浃背却眼神专注的人们。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眼前的景象,超出了他过去对“烧窑”的所有认知。这不是烧陶,不是冶铁,而是一种他无法完全理解的、对高温和物质的极致运用。
卢象关快步过来,简单行礼后汇报:“兄长,第一窑试烧已进行两个时辰,目前窑温正接近关键阶段。一切顺利。”
卢象升点了点头,目光依旧落在窑上:“此等高温,砖石能承受?”
“窑膛内壁全用特制耐火砖,应可承受。此乃成败关键之一。”卢象关答道。
“还需多久?”卢象升问。
“预计高温煅烧需持续四至六个时辰,之后还需焖窑冷却。明日此时,方可出料。”
正说着,监测窑温的孙木林突然喊道:“东家!上部测温土饼已完全软化坍塌!中部土饼也开始变形了!”
卢象关精神一振,这意味着窑内上部温度可能已接近甚至达到1300c以上,中部温度也在急剧上升。
“保持风量!注意观察窑体有无异常!”
鼓风机持续轰鸣,窑火熊熊。时间在灼热和等待中缓慢流逝。
卢象升竟也未离开,就在凉棚下坐着,时而看看窑,时而看看忙碌的众人,时而与旁边的幕僚低语几句。
午后,窑体散发的热量达到顶峰,连远处的凉棚都能感到热风扑面。窑壁多处呈现出明显的暗红色,在日光下依然清晰可见。
鼓风手们已经轮换了数批,人人汗如雨下。那台备用的柴油机也启动了一次,以最大功率辅助鼓风了约一刻钟,低沉的轰鸣声让卢象升都侧目不已。
“那是何物声响?”他问。
“这是小型柴油机,与新船、铁牛的动力相同,可瞬间加大风力,确保窑温。”卢象关解释。
卢象升若有所思,没有再问。
申时左右(下午三点),卢象关根据经验判断,高温煅烧阶段已基本完成。他下令:
“逐步减小风量,准备停风,封闭风口,开始焖窑!”
鼓风慢慢停止,窑体底部的风口被迅速用湿泥封死,投料口、观察孔也全部密闭。烟囱冒出的烟气越来越淡,最后几乎消失。
窑体如同一个被封闭的巨大火炉,依靠自身的余热和保温,继续对内部的熟料进行最后的“焖烧”和缓慢冷却。
炽热的气息渐渐收敛,但窑体依旧烫人。
卢象关走到卢象升面前,虽然疲惫,但眼中闪着光:“兄长,高温煅烧已毕。接下来便是焖窑冷却。若无意外,此窑水泥熟料,成矣七分。”
卢象升站起身,走到离窑更近一些的地方,感受着那依旧惊人的余热。
他亲眼目睹了这持续大半天的“烈火焚窑”,看到了那些平凡无奇的石头、泥土、黑煤,在人为控制的极致高温下,发生了某种根本性的变化。
这过程本身,就充满了一种近乎暴烈又精密的美感,一种……掌控力量的美感。
“明日,本府来看出料。”
他只说了这一句,便转身离去。但他的眼神,卢象关看得懂,那里面有震撼,有深思,更有了一种新的、沉甸甸的期待。
知府大人的马车远去,工坊区却并未放松。
卢象关安排了专人,轮班值守窑炉,监测窑体温度变化,防止冷却过快导致开裂。
夜幕降临,庞大的窑体在星光下像一个沉默的巨人,内部仍在进行着肉眼看不见的复杂反应。
基地里许多人这一夜都睡得不安稳,惦记着那窑里的“石头”到底变成了什么样。
卢象关躺在砖房的小床上,听着远处隐约的虫鸣和更夫巡视的脚步声,毫无睡意。他的思绪飘得很远。
第一窑水泥,只是开始。一旦成功,紧跟着就是扩大生产、应用测试、工艺改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