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
窑体经过一夜的焖烧和自然冷却,外表温度已降至可以靠近。但内部依旧滚烫,出料还需等待。
整个上午,工坊区都弥漫着一种焦灼的期待。人们干着手头的活计,眼神却总忍不住瞟向那座沉默的立窑。
何老六带着人又去运石头了,但吩咐儿子何大石留在附近,一有动静立刻跑去告诉他。
钱老根则在反复检查窑门密封和工具,仿佛这样能让时间过得更快些。
杨尚德和陈满仓领着农工们在附近整地,也心不在焉,锄头下得浅一脚深一脚。
卢象关表面上镇定,内心同样波澜起伏。他根据窑体散热的程度,不断估算着内部温度。
临近午时,他摸了摸窑壁,感觉温度已降至约摸七八十度,虽然依旧烫手,但已不至于引燃物品或严重烫伤。
“准备出料!”他终于下达命令。
所有人都精神一振。钱老根立刻带着瓦匠组上前,小心翼翼地用铁钎和锤子,一点点凿开密封窑门的湿泥。泥土干涸板结,颇费了一番力气。
当最后一块封泥被清除,露出紧闭的包铁窑门时,一股蓄积已久的热浪混合着奇异的气味(高温煅烧后的矿物气息)扑面而出,让最前面的人忍不住后退半步。
“慢点,开门!”卢象关喊道。
两个壮汉用特制的长铁钩,勾住窑门上的铁环,缓缓向外拉动。
沉重的窑门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向内打开。一股更浓烈的热气和粉尘涌出,众人纷纷掩鼻。
窑门完全打开,露出了窑膛内的景象。
没有预想中的烈焰或通红的景象,只有一片灰黑色、夹杂着暗绿和棕褐色的、层层叠叠的烧结块状物,填满了大半个窑膛。
这些块状物形状不规则,大小不一,表面粗糙,有些还粘连在一起,在从窑门射入的光线下,隐约可见某些断面闪着微弱的玻璃光泽。
空气中弥漫着高温矿物冷却后的特殊气味,有些刺鼻,但并不难闻。
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卢象关。
卢象关心脏怦怦直跳,他拿起一根长长的铁钎,探入窑内,用力撬动边缘一块较小的、已经冷却的块状物。
“咔嗒”一声,那块灰绿色的烧结块被撬了下来,滚落到窑门前的地面上,扬起一小股灰尘。它大约有西瓜大小,表面坑洼不平。
卢象关用铁锤敲击。当当声清脆,而不是沉闷的噗噗声。
他用锤子尖角用力砸下一小块,断面呈现出明显的灰绿色,质地致密,有贝壳状断口,在阳光下确实能看到微弱的玻璃光泽。
“熟料!”
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压抑着激动,沉声道,“是熟料!看这颜色,这硬度,这断面!”
钱老根立刻凑上前,接过那块碎块,仔细查看,又用手掂量,用力捏了捏(纹丝不动),眼中放出光来:
“东家!成了!这成色,比咱们小罐里烧得还好!”
何老六不知何时也跑了回来,挤到前面,摸着那粗糙坚硬的熟料块,喃喃道:
“石头……真变成这模样了……”
卢象关不再犹豫:“出料!小心烫!把熟料都清出来,按大小分开,破碎的碎渣也别浪费!”
工人们立刻行动起来。用长柄铁耙、铁锹,将窑膛内还带着余温的熟料块一块块扒拉出来,堆放到旁边的空地上。
熟料温度依旧很高,烫得铁器手柄都发烫,工人们不时往手上吐唾沫,或垫着厚布。
窑膛底部的煤渣和少量熔融结块的废料也被清理出来。
出料过程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最终,窑门前堆起了一座灰黑色的小山,全是大小不一的熟料块。
粗略估算,这一窑烧出的熟料,重量应在一万五千斤(约7.5吨)以上,远超卢象关最乐观的估计。显然,钱老根砌的窑,热效率极高。
“快!取样磨细!”
卢象关迫不及待。他需要看到最终的水泥粉末,需要测试它的凝结性能和强度。
小型的畜力石磨早已准备好。挑选了几块质地均匀、颜色正的熟料块,用大锤砸成核桃大小,然后放入石磨。
骡子拉动磨盘,嘎吱声中,坚硬的熟料被慢慢碾磨成粉。这个过程很慢,很费力,但所有人都在耐心等待。
磨出的粉末是灰黑色的,比面粉粗糙得多,但手感细腻滑爽。
卢象关抓了一把,凑近细看,又闻了闻。是熟悉的气味,水泥粉特有的、略带碱性的矿物气息。
他立刻着手进行凝结试验。取一定比例的水泥粉、标准河沙(预先洗净晾干筛好)、清水,在木盆中混合搅拌。
灰黑色的混合物逐渐变成粘稠的膏状。他将膏体填入几个早就准备好的木制模具中——有小方块,有长条,还有一个模拟砖缝的凹槽。
“标记时间。”
他对吴启明说。吴启明赶紧在一个木牌上刻下时辰。
水泥膏体在模具中渐渐失去光泽,表面开始微微发硬。围观的工匠们屏息凝神,看着这神奇的“变硬”过程。
这与他们熟悉的石灰浆缓慢凝固完全不同,这是一种肉眼可见的、持续的、由表及里的硬化。
一个时辰后,卢象关小心地拆开一个小方块的模具。灰白色的方块已经基本定形,虽然还不够坚硬,但已经可以拿在手中而不会变形。
他轻轻捏了捏,表面已经相当结实。
“这么快?!”何老六惊呼。
“东家说,一天就能硬得像石头……”钱老根眼睛发亮。
卢象关心中大定。凝结速度和早期强度看起来都不错。他吩咐将其他试块保护好,待完全硬化后再测试强度。
就在这时,马蹄声再次响起。卢象升果然如约而至,而且比昨日带了稍多几人,包括那名工房的老吏。
卢象关连忙迎上,简要汇报了出料、磨粉和初步凝结试验的情况,并将那几块已经初步硬化的试块和还在模具中的试块指给卢象升看。
卢象升仔细看了熟料堆,摸了摸那粗糙坚硬的块状物,又看了看灰黑色的水泥粉和正在硬化的试块。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块已经可以手持的灰白色小方块上。
“此物……便是水泥?”
他拿起小方块,掂了掂,分量不轻。用手指用力按压,纹丝不动,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白印。
“正是。此乃初凝,强度尚不足十一。待一日后,可承受常人脚踩不坏;三日后,非铁锤重击不能破。”
卢象关解释道,“兄长请看,这是模拟砖缝。”
他指向那个凹槽试块,水泥浆已将两片砖块牢牢粘合在一起。
卢象升微微颔首,对那工房老吏道:“李书办,你是老工务,你看此物如何?”
那李书办早已看得目瞪口呆,闻言忙上前,接过水泥方块仔细察看,又用手指甲抠了抠,啧啧称奇:
“府尊,小人掌工房多年,修缮城墙房舍无数,用过糯米灰浆、三合土、乃至加蛋清、猪血的秘方,从未见过凝结如此之快、质地如此均匀密实之物!
此物若真如卢公子所言,后期坚硬无比,那……那真是筑城修渠的无上良材!”
他的评价,无疑给水泥的实用性加上了权威的注脚。
卢象升沉吟片刻,忽然道:“象关,以此物混合沙石,筑一矮墙,需多久可初步稳固,容人行走无碍?”
卢象关心中一动,知道兄长这是在考虑实际应用场景了,比如快速修补城墙缺口或搭建临时防御工事。
“若厚度尺许(约30厘米),今日筑成,明日晌午后,墙顶应可走人。三日之后,寻常刀砍斧劈难伤。”
“好。”
卢象升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卢象关脸上,“此第一窑所出水泥,除你试验、自用外,其余皆予本府。
工房李书办协同,于府城北墙破损最甚处,择一段,以此水泥沙石修补,实测其效。你可能办妥?”
这是要实战检验了!卢象关精神大振:“必不负兄长所托!小弟亲自带人配料施工!”
“此外,”
卢象升语气转缓,“此窑既成,后续生产,你可按计划进行。原料燃料,府衙文书依旧有效。
但需牢记,稳妥第一,质量为先。产量渐增后,除府城工程所需,你可酌情用于基地自身建设。然此物非凡,暂不宜广售于市,以免树大招风,徒惹是非。”
“小弟明白!”
卢象关深深一揖。卢象升的安排,既给了水泥施展的舞台(府城修补工程是最佳广告),又划定了可控的范围,并默许了基地自身发展,可谓周全。
卢象升不再多言,带着李书办等人,又看了看那堆灰黑色的熟料和忙碌的磨粉现场,转身离去。他的步伐似乎比来时更沉稳了一些。
知府一走,工坊区顿时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欢呼。
虽然大多数人还不完全明白“水泥”的全部意义,但他们亲眼看到了石头在窑中变身,看到了粉末在水中凝结,更看到了知府大人的重视!
这意味着,他们干的是正经的、受官府认可的、了不起的大事!
“东家!咱们成功了!”钱老根激动得胡子都在抖。
“何止成功,这一窑出的料,比预想多多了!”何老六搓着手。
“以后咱盖房子,就用这个!”杨尚德也咧开了嘴。
卢象关笑着,感受着众人的喜悦。但他知道,这仅仅是万里长征第一步。他立刻开始分派任务:
“钱师傅,带人清理窑膛,检查耐火砖有无损毁,准备第二窑的装料!配方按成功的来!”
“何师傅,采石队不能停,还要加大力度!粘土也要继续供应!”
“象群,运煤队要立刻组织第二次,规模可以更大些!”
“磨粉是瓶颈,水力球磨机必须加快进度!在它建成前,畜力磨和人力臼全部用上,昼夜不停,先磨出足够府城工程用的水泥!”
“孙木林、吴启明,你们带人,严格按照比例,准备修城墙用的水泥沙石混合料!沙要洗净,石要粒径均匀!”
一道道命令下达,整个基地以更高的效率运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