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首原上定下的新都基调和栾布在渭南掀起的血雨腥风,如同两道强烈的冲击波,在初定的天熙朝堂内外激荡。朝臣们清晰地感受到了皇帝陛下那不容置疑的意志——无论是规划未来的宏图,还是肃清当下的障碍,他都显得果决而高效,甚至带着一丝冷酷。
回到咸阳宫的韩信,并未沉浸在立威成功的满足中。案头堆积的,除了关中各郡县的政务,还有一份由丞相蒯彻、太尉尉缭子联名,并有数位重臣附议的密奏。奏疏的内容,并非军国大事,却关乎帝国未来的稳定,那便是——立后与国本。
“陛下,”宣室殿内,灯火摇曳,蒯彻难得地显得有些语重心长,不再仅仅是那个精于算计的谋士,“国不可一日无君,宫不可长久无主。陛下登基已有时日,中宫之位空悬,非社稷之福。且……皇嗣之事,关乎国本,牵动天下人心。如今四方虽定,然暗流涌动,若陛下能早定储位,则可绝奸雄觊觎之心,安百官万民之望。”
尉缭子也颔首附和:“丞相所言,乃老成谋国之言。陛下春秋鼎盛,然立后诞嗣,乃定鼎之重器。中宫母仪天下,可安内廷;皇子诞生,可固国本。此非独陛下家事,实乃天熙国事。”
韩信看着两位股肱之臣,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他并非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只是称帝以来,内忧外患接踵而至,让他无暇他顾。如今伪汉虽灭,但北有彭越、匈奴,南有英布,内部豪强未靖,新都待建,立后生子这等“私事”,在他优先级列表上一直靠后。
然而,他也明白,在臣子眼中,在天下人眼中,这恰恰是帝国是否稳定、传承是否有序的最重要象征。一个没有皇后、没有子嗣的皇帝,其统治的根基在传统观念里是不完整的。
“朕知道了。”韩信没有立刻表态,语气平静,“二位爱卿忠心可嘉。此事……容朕思量。”
待尉缭与蒯彻退下,韩信独自走到殿外,望着廊下悬挂的宫灯,陷入沉思。立后?立谁?他孑然一身起于微末,常年征战,未曾认真考虑过婚嫁之事。称帝之后,虽有臣下进献美人充入后宫,但他或忙于军政,或无心于此,后宫形同虚设,并未有特别亲近或册封高阶位份的女子。如今骤然提及立后,他脑海中竟无一个清晰的人选。
这空缺,立刻成为了朝堂各方势力瞩目的焦点。
次日朝会,便有官员小心翼翼地提及此事。很快,不同的声音开始出现。
一部分较为传统或与淮泗旧部关系密切的官员,倾向于建议皇帝从身边旧部、功勋之女中择选。大将军柴武有一妹,年方二八,据说性情贤淑;卫将军栾布亦有适龄侄女;甚至有人隐隐提及丞相蒯彻族中亦有才女。此举意图明显,旨在强化皇帝与功臣集团的联系,形成稳固的统治核心。
而另一部分以尉缭子为代表,更具战略眼光的臣子,则倾向于考虑与地方大族,尤其是关中旧秦遗族或山东(崤山以东)有影响力的世家联姻。他们认为,此举能更快地安抚新附之地,融合各方势力,彰显新朝海纳百川的气度,有助于化解潜在的抵抗情绪。太仆卿(掌管车马,多由亲近之人担任)周海便私下向韩信进言:“陛下,关中田氏、杜氏虽被清算,然其余大姓如韦、裴、柳等,根基深厚,若能与其中德才兼备者联姻,胜过十万雄兵。”
更有一些清流文官,则高举“德行”大旗,主张不论门第,应在天下范围内甄选品行端方、贤良淑德的女子为后,以为天下女子表率。
朝堂之上,虽未明面争吵,但暗流涌动,各种建议和暗示纷至沓来。韩信端坐御座,面色平静地听着,既不点头,也不反驳,让人摸不透他的心思。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在选择一个妻子,更是在选择一种政治倾向,平衡一方势力。立淮泗旧部之女,可保基本盘稳固,但可能加剧与关东、关中士族的隔阂;立关中大族之女,能快速收拢人心,却可能引起淮泗元从的离心和猜忌;若真选一个毫无背景的“德行之女”,则各方都不得罪,但也可能意味着放弃了通过联姻可能带来的巨大政治利益。
下朝后,韩信信步走入御花园,试图让纷乱的思绪清静片刻。却见将作大匠墨雪正在园中勘察地形,似乎是在为宫苑的局部修葺或未来新都的园林设计做准备。她专注于手中的绳尺和图纸,并未留意到皇帝的到来。
韩信看着她专注而利落的身影,想起她自芒砀山便追随自己,于器械、工程乃至关键时刻的献策上,立下汗马功劳,更被封为天工侯,地位超然。她虽非传统意义上的后宫人选,但其才能和对帝国的价值,远超寻常女子。
墨雪察觉到目光,猛地回头,见是皇帝,连忙躬身行礼:“陛下!”
“墨卿不必多礼。”韩信虚扶一下,目光扫过她略显清减的面容,“新都规划,事务繁杂,辛苦你了。”
“此乃臣分内之事。”墨雪垂首应答,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克制。
韩信看着她,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若立墨雪这般有经世之才、又深知根底的女子为后,是否会有所不同?至少,她不会成为任何一方前朝势力的单纯代表,或许还能在内廷成为他理政的助力。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深知墨雪的志向在于格物工匠,而非困守深宫,且其出身墨家,与主流士大夫阶层格格不入,立她为后,引发的争议和阻力恐怕是最大的。
“陛下可是为立后之事烦忧?”墨雪忽然轻声问道,她虽沉浸工务,但朝堂风向亦有耳闻。
韩信微微讶异,随即坦然道:“满朝文武,皆有为朕‘分忧’之策。”
墨雪沉默片刻,道:“臣乃工匠,不通政事。然臣以为,宫殿基石,首重稳固承重,而非花纹雕饰。中宫之位,或亦如是。”她的话说得含蓄,但意思明确——皇后的首要作用是稳定,而非作为政治交换的筹码。
韩信深深看了她一眼,颔首道:“卿言……亦有理。”他没有再多说,转身离去。
墨雪的话,似乎给了他另一个思考的角度。他需要的,或许不是一个能带来即时政治利益的皇后,而是一个能真正帮助他稳定内廷、甚至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他抱负的伴侣。但这等人,又该去何处寻找?
当夜,韩信独宿于寝宫。空旷的殿宇更显寂寥。他并非不渴望家庭的温暖和子嗣的延续,只是帝王的婚姻,注定无法纯粹。他想起微末时市井间看到的寻常夫妻,虽清贫,却亦可相濡以沫,而生儿育女,更是自然而然。如今他富有四海,权倾天下,在这最根本的人伦之事上,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权衡与算计之中。
他召来王瑕,下达了两条指令:
“其一,密查朝中积极推动立后之臣,其背后与各方势力关联几何。”
“其二,……暗中寻访名医,善调理之道者,以备不时之需。”
第一条,是为了看清朝堂局势。第二条,则是他作为个体,对自身和帝国未来一丝不便明言的忧虑。立后之风已起,这不仅是选择一位母仪天下的女子,更是对他自身、对天熙王朝生命力的一次考验。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做出决断,否则,这空悬的后位,将成为下一个动荡的漩涡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