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光宫内,灯火阑珊。白日里女史们活动的喧嚣已然散去,只余下宫灯在夜风中投下摇曳的光影,将雕梁画栋映照得明明灭灭,平添几分深宫的幽寂与森严。
林仙丽独坐于窗前,指尖冰凉。苏女史那张示警的字条已然化为灰烬,但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铁钎,烙印在她的心头。“彼已动杀心,慎食水,勿独行……” 她目光再次扫过桌案上那只空了的茶盏,一股寒意自心底弥漫开来,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若非苏姐姐冒险传递消息,若非自己因白日里柏树下那道窥视的阴影而心神不宁未曾饮用,此刻她恐怕已是一具逐渐冰冷的尸首。
他们竟敢在瑶光宫内,在皇帝的眼皮底下行此鸩毒之事!这已非简单的警告,而是不留余地的绝杀!对方势力之猖獗,手段之狠辣,远超她的想象。
她强压下喉咙口的翻涌与阵阵后怕,迅速走到窗边,将窗台上那盆兰草土壤中残留的茶渍用帕子小心擦拭干净。绝不能留下任何痕迹。然而,毁灭证据并不能带来安全,反而让她更深切地体会到自身处境的危殆。这次是茶水,下次会是什么?膳食?熏香?还是在她前往某处的路上,安排一场“意外”的冲撞或跌落?
苏姐姐提醒“勿独行”,可在这步步惊心的深宫之中,谁能时刻相伴?谁又敢断言身旁之人是友非敌?瑶光宫内数百女史,看似一团和气,实则暗藏机锋。张姓女史的敌意几乎不加掩饰,其他人也多持观望之势。今日她能侥幸躲过一劫,明日、后日呢?对方一击不成,只会变本加厉。
不能坐以待毙!她必须将这致命的威胁,转化为反击的契机。对方越是急切地想要除掉她,越是证明她触及到了他们最核心的秘密,证明她的存在,像一根刺,深深扎入了他们的喉中。
她需要面圣!必须找到一个机会,在皇帝面前,以一种看似无意、却又无法被忽视的方式,透露自身正身处极大的危险之中。唯有引起那位至高无上者的警觉和介入,才能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僵局,才能让那些潜藏在暗处的毒蛇,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但这谈何容易?她一介无品无级的女史,如何能轻易面见天颜?即便偶得召见,又该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既传达出求援的信号,又不至于显得刻意,避免打草惊蛇,甚至引火烧身?
风险极大,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然而,她已无路可退。
北疆,武州塞,临时军府。
柴武面色沉凝,盯着案上那个被小心翼翼打开的油布包裹。包裹内里还有一层防水的牛皮,解开后,露出的并非预想中的金银珠宝或机密文书,而是一块巴掌大小、色泽深紫、触手温润的……玉佩?
玉佩雕工古朴,纹饰奇特,并非中原常见样式,中央刻着一个难以辨识的古老字符,边缘似乎还沾染着些许暗沉的颜色,像是干涸的血迹。
“这是何物?”副将疑惑道,“值得宫里那些人冒如此大风险送出去?”
柴武拿起玉佩,仔细端详,眉头紧锁。他亦看不出此物来历,但直觉告诉他,这绝非寻常佩饰。那暗沉的色泽,那奇特的字符,都透着一股不祥与神秘的气息。阿拔口供中提及的“能威胁到麦朝大人物性命的东西”,难道就是此物?
“那个接头人呢?”柴武放下玉佩,问道。
“押在隔壁,伤势已简单处理,死不了。嘴很硬,什么都不肯说。”副将回道。
柴武冷哼一声:“撬开他的嘴!用尽一切办法!这块玉佩,还有他的身份,必须查个水落石出!”他顿了顿,又道,“立刻将此物形制、字符,以最高密级拓印下来,八百里加急送往咸阳!同时,将擒获接头人之事,一并密奏陛下!”
“诺!”
柴武走到窗边,望着塞外苍凉的月色。宫里的暗线,神秘的玉佩,匈奴的接应……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巨大的阴谋。必须尽快查明这玉佩的来历与用途,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南疆,随何使馆。
译吁宋派来的使者刚刚离去。随何听完对方提出的关于互市地点改为黑水湾、限制麦人护卫等条件后,脸上并未露出丝毫意外或恼怒之色,反而浮现出一丝了然于胸的微笑。
“果然如此……”他轻抚茶盏,对副使道,“译吁宋这是被桀骏逼得走投无路了,想在我与桀骏之间玩平衡之术。黑水湾靠近其腹地,限制我护卫人数,无非是想既得到好处,又防备我朝,同时向桀骏示弱。”
“那我们要答应吗?”副使问道。
“答应,为何不答应?”随何笑道,“译吁宋越是摇摆,越是证明他内心恐惧,对桀骏忌惮极深。我们便顺水推舟,答应他的条件。互市一旦开启,利益攸关,西瓯各部并非铁板一块,总有趋利之人会向我们靠拢。届时,译吁宋想再完全掌控局面,就由不得他了。至于桀骏……”他眼中寒光一闪,“他若敢公然破坏互市,便是给了我们出兵干涉的绝佳借口!他若隐忍,则其内部不满译吁宋软弱、又畏惧我朝兵锋之人,自然会生出别样心思。无论如何,这局面对我们都有利。”
“大人高见!”副使佩服道,“那属下这便去回复译吁宋的使者。”
“去吧。态度要诚恳,让他觉得我们做出了巨大让步。”随何叮嘱道,“另外,派人将我们答应译吁宋条件的消息,‘不经意’地透露给桀骏知道。我倒要看看,这位猛虎首领,接下来会如何应对。”
瑶光宫,林仙丽居处。
一夜未眠,林仙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但眼神却异常清明。她仔细梳洗打扮,换上了一身素净而不失雅致的宫装,强迫自己吃了几口宫女送来的早膳——每一口都如同嚼蜡,需极大的勇气才能咽下。
她必须表现得与往常无异,不能流露出丝毫惊慌。
上午是习琴课。教习的嬷嬷还未到,女史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林仙丽独自坐在角落,调试着琴弦,心思却早已飞远。她在等待,等待一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契机。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骚动和内侍略显尖细的传报声:“陛下驾到——”
整个瑶光宫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女史,无论方才在做什么,此刻都迅速起身,垂首敛目,屏息静气,按照礼仪分列两旁,跪伏迎接。
林仙丽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腔!皇帝竟然在这个时辰来到了瑶光宫!这是机会!千载难逢的机会!
她随着众人一同跪伏下去,眼角余光瞥见一抹明黄色的袍角在一众内侍侍卫的簇拥下,缓缓步入殿内。
韩信今日似是心血来潮,信步至此。他目光平淡地扫过跪伏一地的莺莺燕燕,并未在任何人身上停留。
教习嬷嬷连忙上前,战战兢兢地准备汇报课业。
林仙丽跪在人群中,心跳如擂鼓。她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必须在皇帝离开前,引起他的注意!直接喊冤?不可,无凭无据,形同疯癫。借故失仪?太过刻意,恐适得其反。
她的目光飞快扫过身旁的琴案,忽然心念一动。
就在皇帝脚步微顿,似乎准备听取嬷嬷汇报的刹那,林仙丽身旁不远处,一名女史因过度紧张,衣袖不慎带倒了案上的香炉!
“哐当”一声脆响,香炉落地,香灰四溅!
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刺耳!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那闯祸的女史更是瞬间脸色惨白,浑身发抖。
皇帝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随之扫过那片狼藉,以及跪在附近、因这变故而下意识微微抬头、恰好迎上他目光的林仙丽。
四目相对,不过一瞬。
林仙丽在那双深邃难测的眼中,看到了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但似乎……也有一丝极快的、对她此刻过于苍白脸色和眼底难以完全掩饰的惊悸的……留意?
她立刻重新深深低下头去,心脏狂跳不止。
是错觉吗?
韩信并未多言,收回目光,对那吓得魂不附体的女史和惶恐请罪的嬷嬷摆了摆手,便转身在一众簇拥下离开了瑶光宫。
圣驾离去,殿内凝固的气氛才骤然一松。众人纷纷起身,心有余悸。那打翻香炉的女史几乎瘫软在地。
林仙丽也缓缓站起身,袖中的手指仍在微微颤抖。她不知道方才那短暂的对视是否有效,不知道皇帝是否真的注意到了她的异常。
但她已经做了她能做的。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并继续在这杀机四伏的瑶光宫中,艰难求生。
她感觉到,有几道目光,在皇帝离去后,再次若有若无地落在了自己身上。
那目光,冰冷而黏腻,如同毒蛇的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