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军退兵的鸣金声，如同赦令，让柘县城头残存的守军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般的疲惫与深入骨髓的剧痛。没有人欢呼胜利，因为胜利的代价太过惨烈。火光映照下，到处都是倒伏的尸体，断肢残骸，凝固的暗红血迹覆盖了每一寸墙砖，空气中混合着血腥、硝烟、尸臭与金汁的恶浊气味，令人作呕。
周海拄着断裂的长枪，勉强站立，他环顾四周，视线所及，熟悉的面孔少了太多。他嘶哑着下达命令，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清：“清…清理战场…抢救伤员…加固…加固破损处…防…防备夜袭……”话未说完，他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出的痰液中带着血丝。亲卫连忙上前搀扶，被他倔强地推开。
李必的情况稍好，但左肩也被流矢所伤，简单包扎后便投入了繁杂的善后工作中。他组织起尚能行动的士卒和民壮，先将还有气息的同伴从尸堆中抬出，送往城内临时征用民宅设立的伤兵营；阵亡者的遗体则被小心地集中到指定区域，等待后续安葬。每一具被抬走的躯体，都代表着一段逝去的生命和一个破碎的家庭，沉重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赵贲被两名锐士营的士卒架着，他的伤势很重，肋下的伤口虽经紧急包扎，仍不断渗出血水，脸色苍白如纸。他看着锐士营出征前还生龙活虎的一千五百弟兄，如今能自己站着的已不足八百，且个个带伤，其中重伤者又占了近三成，这个在战场上悍不畏死的汉子，此刻泪水混着血水无声滑落。“兄弟们…我对不住你们…”他喃喃道，声音哽咽。
“将军…别这么说…”架着他的一个年轻士卒，自己腿上还插着半截箭杆，咬牙道，“咱们…没给主公丢人…没给锐士营丢人！”
是啊，没丢人。他们用血肉之躯，硬生生挡住了项声的疯狂，守住了这摇摇欲坠的城墙。但这代价，让所有幸存者心头都在滴血。
伤兵营内，景象更是凄惨。痛苦的呻吟声、压抑的哀嚎声不绝于耳。随军的医官和临时召集的郎中人手严重不足，药材更是稀缺。许多伤兵得不到及时有效的救治，只能在痛苦中慢慢等待死亡降临。血腥味和创伤腐烂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令人窒息。
……
谯县，将军府。
当柘县惨胜、伤亡过半的详细战报送到韩信手中时，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他的心脏还是被狠狠攥紧。竹简上冰冷的数字背后，是一条条鲜活生命的逝去，是他赖以立足的根基在流血。
“龙且…项声…”韩信低声念着这两个名字，眼中寒芒闪烁。他知道，楚军虽退，但主力犹在，以龙且之稳、项声之悍，绝不会给柘县太多喘息之机。下一次进攻，只会更加猛烈。
“主公，”孙守仁面色沉重地汇报，“柘县急需兵员、箭矢、药材补充。然我军各处兵力皆捉襟见肘，府库箭矢储备已调拨近半，药材更是稀缺…尤其是金疮药和止血散…”
陈牧也补充道：“各地春耕虽已完成，然战事一起，民心复又浮动，流言再起，皆言楚军势大，恐难久守…”
内忧外患，如同层层枷锁，束缚着韩信的手脚。
韩信沉默片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悲伤与愤怒解决不了问题，他必须找到破局之道。
“传令！”他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第一，从谯县、苦县守山营中，紧急抽调一千五百士卒，由骆甲亲自率领，连夜驰援柘县！告诉骆甲，他不是去替换守军，是去填补防线，哪怕是用人命填，也要把柘县给我守住至少十天！”
“第二，匠作营停止一切非紧急任务，全力赶制箭矢！发动城内所有会制作箭杆、箭簇的匠人、百姓，官府提供材料，按件计酬，昼夜不停！墨雪姑娘，”他看向一直静立旁听，眉头紧锁的墨雪，“器械改进暂缓，优先保障箭矢供应，你可能设法提升制作效率？”
墨雪抬起苍白的脸，她虽未亲临战场，但通过战报和伤兵描述，也能想象前线的惨烈。她深吸一口气，道：“民女可设计一种简易的箭杆矫直器和箭簇打制模具，或能稍提效率。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铁料、翎毛亦是关键。”
“铁料…拆！将府库中非必要的铁器，乃至部分受损兵器，全部回炉！翎毛…发布悬赏，向民间收购禽鸟羽毛，按质论价！”韩信斩钉截铁。
“第三，药材…”韩信看向孙守仁，“发动所有商队、行商，不惜代价，往南、往西，甚至冒险往汉王控制区域采购！同时，张榜招募民间郎中，征集土方、草药，但凡有效，重金酬谢！”
“第四，民心…”韩信目光扫过陈牧，“加大宣讲力度！不仅要讲我军誓死抗敌之决心，更要讲楚军暴虐，破城之后玉石俱焚之惨状！将柘县将士英勇事迹广为传颂！同时，严厉惩处散播恐慌、动摇军心者！非常之时，需用重典！”
一道道命令发出，带着背水一战的决绝。众人领命，匆匆而去。
书房内只剩下韩信与墨雪。烛火噼啪，映照着两人凝重的面容。
“将军，”墨雪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守城器械，尤其是应对吕公车、临车者，仍需设法。今日虽侥幸击退，然若楚军再造更多，或改进战术，柘县依旧危殆。民女…想再试试那‘重型投石机’。”
韩信看着她眼中那份与柔弱外表不符的执着，点了点头：“需要什么，直接找孙守仁。人力、物力，优先供应于你。只是…时间紧迫，望姑娘量力而行。”
“民女明白。”墨雪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离去，那清瘦的背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坚定。
韩信独自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谯县城内，因为他的命令而再次忙碌起来，火光点点，人声隐约，那是生存的欲望在黑暗中挣扎。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他是这支队伍，是这淮泗之地所有人的主心骨。
他回想起日间收到的另一封密报，来自潜伏在彭城附近的斥候。项羽因荥阳战事吃紧，已数次催促龙且尽快解决淮泗问题，甚至流露出若再无功，将换将的心思。这对龙且和项声是压力，但对自己，何尝不是一种机会？若能再顶住几次猛攻，或许…楚军内部就会生出变故。
“还需要时间…还需要一场胜利，哪怕是惨胜…”韩信低声自语。他摊开绢帛，开始给远在荥阳的刘邦写信。他需要告知刘邦此间战况之惨烈，重申盟约，更重要的是，他希望刘邦能在西线施加更大压力，哪怕只是佯动，也能牵制项羽，间接缓解此地的压力。这封信，既是求援，也是表明他仍在坚持，并未放弃。
写完信，用火漆封好，命心腹即刻送出。韩信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袭来，但他不能休息。他拿起墨雪之前留下的那份关于“重型投石机”的草图，就着烛光，仔细研究起来。他虽然无法提供这个时代的技术，但他来自后世的思维方式和物理知识，或许能在某些细节上，给墨雪一些启发。比如配重的优化，抛射角度的计算……
在这个血与火交织的漫长夜晚，无论是前线的残垣断壁，还是后方的挑灯夜战，所有人都为了生存而挣扎、拼搏。希望如同暗夜中的微光，虽渺茫，却未曾熄灭。潜龙在舔舐伤口，磨砺断爪，它的目光，穿过眼前的黑暗，依旧死死盯着那看似遥不可及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