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时间,弹指即过。
当东方的天际刚刚泛起鱼肚白,萧县城头负责了望的哨兵,便看到了远处地平线上那如同潮水般缓缓涌来的黑线。紧接着,沉闷如同滚雷般的马蹄声和脚步声由远及近,震得脚下的城墙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楚军,到了!
没有漫天的尘土,因为前几日一场不大的冬雨湿润了大地;也没有震耳欲聋的呐喊,这支由钟离昧统领的五万大军,沉默地行进着,如同一条蓄势待发的巨蟒,带着冰冷的杀意,向着萧县这座已然严阵以待的城池压迫而来。
军容极盛!
前排是手持巨盾、身披重甲的锐卒,步伐整齐划一,甲叶碰撞之声汇成一股令人心悸的金属风暴。其后是如林的长戟,在晨曦微光中闪烁着寒芒。再往后,是数量庞大的弓弩手,以及簇拥着各式攻城器械的辅兵。两翼,游弋着剽悍的轻骑兵,如同巨蟒探出的信子,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中军处,一面巨大的“钟离”帅旗迎风招展,旗下,一员身披玄甲、面容冷峻的将领端坐于战马之上,正是楚军主将钟离昧!
他没有像龙且那般急于发动进攻,也没有像项它那般固守营垒。大军在距离萧县城墙约三里外停下,开始有条不紊地安营扎寨,挖掘壕沟,设立哨卡。整个过程迅捷而安静,显示出极高的军事素养和严明的纪律。
钟离昧策马前行一段,在一小队亲卫的簇拥下,远远地打量着这座阻挡在他面前的城池。城墙明显经过了加固,尤其是东南角,新的夯土痕迹清晰可见。城头旌旗招展,守军身影绰绰,刀枪的反光刺人眼目。一股沉凝如山、引而不发的气势,从这座城池散发出来。
“韩信……果然有些门道。”钟离昧低声自语,冷峻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接到项羽严令,必须速破韩信,稳定东方。但眼前这座城池和那个素未谋面却已连败龙且、项它的对手,让他收起了所有的轻视之心。
“传令,多派斥候,探明萧县四周地形,尤其是东南、东北方向山林河谷,是否有伏兵或小道。另,侦骑向南,探查谯县方向敌军动向,以及淮泗水军情况。”钟离昧冷静地下达指令。他要用兵,必先知己知彼。
“诺!”身旁传令官领命而去。
与此同时,萧县城头,韩信同样在观察着这支强大的敌军。骆甲、赵贲等将领侍立一旁,神色凝重。
“大将军,楚军势大,军容严整,看来钟离昧并非浪得虚名。”骆甲沉声道。
韩信微微颔首,目光依旧停留在楚军正在构建的营垒上:“观其扎营,章法严谨,互为犄角,深得兵法之要。此人,比龙且更谨慎,比项它更灵活,确是一劲敌。”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然,强龙不压地头蛇。他远来疲惫,人地生疏,我军以逸待劳,据守坚城,更有炮石之利。传令下去,没有本将军号令,任何人不得出城迎战!弓弩炮石,亦暂不发射,且让他探查,且让他叫阵。”
韩信深知,面对钟离昧这等对手,急躁冒进乃是取死之道。他要充分利用防守方的优势,消耗敌军的锐气和物资。
接下来的两日,战场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静。楚军大营稳如磐石,除了必要的巡逻和斥候活动外,并未发动大规模进攻。而萧县城内,也是偃旗息鼓,除了城头警惕的守军,不见丝毫异动。
然而,在这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汹涌。
楚军派出的斥候与韩信布置在外围的游骑、以及陈胥的轻骑部队,在萧县周边的旷野、山林、河谷间,爆发了数十次小规模的、却异常惨烈的遭遇战。双方都在极力捕杀对方的眼睛,遮蔽战场迷雾。
陈胥凭借其游侠的悍勇和对地形的熟悉,率领轻骑神出鬼没,数次成功伏击了楚军斥候小队,缴获了不少有价值的情报。但楚军斥候亦非弱者,其中不乏经验丰富的老卒,也给陈胥所部造成了一定的伤亡。
钟离昧根据斥候拼死传回的情报,逐渐摸清了萧县外围的概况。东南方向山林茂密,确有蹊跷,但难以大军展开;东北方向地势相对平坦,但距离主攻方向较远;西面是自己来的方向;唯有北面,看似是淮泗军主力防御方向,营垒坚固,但似乎也是唯一适合大军展开攻坚的区域。
“韩信是想诱我从北面强攻吗?”钟离昧看着地图,眉头微蹙。他本能地觉得这像是一个陷阱,但战场形势如此,他似乎并没有太多选择。分兵绕行?风险太大,容易被各个击破。全力攻打看似最坚固的北面?又恐伤亡惨重,正中对方下怀。
就在钟离晦权衡利弊之际,第三日,他决定不再等待。
“传令,前军五千,携攻城器械,于北门外列阵,试探性进攻!”他要用一次实实在在的进攻,来掂量一下守军的成色,也逼迫韩信露出更多的破绽。
战鼓声终于擂响!五千楚军锐卒,扛着云梯、推着冲车,在弓箭手的掩护下,如同黑色的潮水,向着萧县北城墙发起了第一波冲击!
城头之上,韩信得到禀报,亲临北门城楼。
“终于来了。”他望着城外那汹涌而来的楚军,眼神冰冷,“弓弩手准备,床弩瞄准冲车、井阑!炮车暂不动用!”
当楚军先头部队踏入两百步射程时,城头令旗挥下!
“放箭!”
霎时间,千弩齐发!密集的箭雨带着死亡的尖啸,泼洒向冲锋的楚军队列!楚军盾牌手立刻举起巨盾,组成盾墙,箭矢叮叮当当地落在盾上,虽造成了一些伤亡,但阵型并未散乱。
“推进!弓弩手,压制城头!”楚军前锋将领厉声喝道。
楚军弓箭手开始仰射还击,箭矢如同飞蝗般射上城头,钉在垛口、盾牌上,守军中也开始出现伤亡。
一架架云梯被竖起,重重地搭上城头!悍勇的楚军锐士口衔利刃,开始奋力攀爬!
“滚木!礌石!”骆甲在城头声嘶力竭地大吼。
巨大的滚木和沉重的石块被守军奋力推下,沿着云梯轰然砸落!下面的楚军顿时被砸得人仰马翻,惨叫声不绝于耳。滚烫的金汁也被兜头浇下,城下瞬间响起一片非人的哀嚎。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楚军的试探性进攻,其猛烈程度远超寻常试探,显示出精锐部队的强大战斗力。而守军的抵抗也异常顽强,依托城防工事,给予敌军大量杀伤。
钟离昧在中军远远观战,眉头紧锁。守军的抵抗在他的预料之中,但其抵抗之坚决、器械使用之娴熟,尤其是那种沉得住气、并未一开始就动用全部远程火力的表现,让他心中那份不安愈发强烈。
激战持续了约一个时辰,楚军在城下丢下了数百具尸体,却未能真正威胁到城墙。那辆试图撞击城门的冲车,也被城头床弩重点照顾,弩箭深深嵌入车体,使其行动迟缓,最终被守军投下的火油罐点燃,化为熊熊火炬。
“鸣金收兵。”钟离昧果断下令。试探的目的已经达到,再打下去只是无谓的消耗。
清脆的金钲声响起,攻城的楚军如潮水般退去,留下了满地的狼藉。
城头守军爆发出胜利的欢呼,士气大振。
韩信却没有任何喜悦之色,他对身旁的骆甲、赵贲道:“此乃试探,钟离昧意在摸清我城防虚实与反击力度。传令下去,救治伤员,补充箭矢礌石,加固受损工事。真正的恶战,还在后面。”
他目光深邃地望向楚军大营方向,知道钟离昧经过此番试探,下一步的行动,必将更加致命。这位以“奇”着称的楚将,绝不会满足于简单的正面强攻。
萧县城下的第一次交锋,以守军成功击退进攻告终。但这仅仅是风暴来临前,一道微弱的闪电。双方主帅都在这次接触中,更加清晰地认识了对手。接下来的博弈,将更加凶险,更加考验智慧与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