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县城下的硝烟,直到三日之后,才被冬日凛冽的寒风吹散些许,却吹不散那浓郁得令人作呕的血腥与焦糊气味。战场已大致清理,楚军遗弃的尸骸与破损的军械堆积如山,就地挖坑掩埋,黑色的泥土下,是数万未能归乡的亡魂。而守军的遗体,则被小心收殓,登记造册,准备择日统一安葬,他们的名字,将刻上淮泗英烈的丰碑,受后人香火供奉。
城池本身,更是惨不忍睹。北面城墙几乎被彻底摧毁,只剩下断壁残垣和焦黑的骨架,巨大的缺口处临时用泥土、砖石和敌我双方的尸首混合着堵塞,显得狰狞而悲壮。城内屋舍十不存五,满目疮痍,幸存的百姓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在废墟中机械地翻捡着可能用得上的家什,或是默默收殓冻饿而死的亲人。
这是一场惨胜,一场用无数血肉和家园换来的、代价高昂至极的胜利。
韩信没有住在行辕,那里已半毁。他在城内一处相对完好的宅院设立了临时治所,进出的将领文吏皆神色匆匆,面带悲戚与疲惫。
大堂内,气氛凝重。骆甲、赵贲因伤未能出席,李谈、屠川、陈胥、高邑等将领,以及蒯彻、孔聚、召平、陈涓等文臣齐聚,连墨雪也安静地坐在角落。汉王长史萧禄亦在列,脸色复杂。
孔聚正手持一份初步统计的竹简,声音低沉地汇报着,每一个数字都如同重锤,敲击在众人心头。
“……萧县守军,原有一万五千,连同大将军亲卫,战后清点,阵亡七千三百余人,重伤失去战力者两千一百余,轻伤者……几乎人人带伤。李谈将军所部前锋营,奔袭途中与接应突围时,折损近八百。陈胥将军游骑、高邑将军所部,亦有数百伤亡。总计……我军折损兵力,逾万。”
逾万!这几乎是韩信麾下核心野战兵力的一半!而且多是历经血战的老兵锐卒!厅内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
孔聚继续道:“城内百姓,死于战火、饥寒、疫病者,初步统计,逾两万……房屋损毁超过七成,粮草储备消耗殆尽,军械,尤其是箭矢、炮石、火油,几近枯竭。墨司丞处,新型炮车损毁六架,工匠亦有伤亡……”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这场胜利,几乎掏空了韩信集团在砀东、淮泗积攒的大部分本钱。
李谈猛地一拳砸在案几上,虎目含泪,低吼道:“该死的钟离昧!该死的楚狗!这仇,俺老李记下了!”
屠川、陈胥等人亦是咬牙切齿,悲愤难平。
韩信端坐主位,面容消瘦,眼窝深陷,但脊梁依旧挺得笔直。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仇,自然要报。但眼下,活下去,让更多的人活下去,让这片土地恢复生机,比报仇更重要。”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阵亡将士,厚加抚恤,其家眷,由官府供养。伤者,全力救治,不惜代价。百姓,开仓放赈,虽粮草不多,亦需匀出部分,助其度过严冬。房屋,组织人手,利用废墟材料,搭建简易居所,务必不让一人冻毙街头。召平、陈涓,此事由你二人总责,萧长史可从中协调。”
“臣等领命!”召平、陈涓与萧禄同时躬身。萧禄看着韩信,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此人于绝境中逆转,于惨胜后能迅速冷静,优先抚民,确非常人。
“军械粮草,乃当务之急。”韩信看向墨雪与孔聚,“墨司丞,将作司需尽快恢复运转,优先修复受损军械,打造箭簇、枪头。孔参军,立刻派出人手,往谯县、柘县乃至新附各城调拨粮草、物资,同时,向汉王上书,陈明我军损失及困难,请求支援。”
“属下(臣)明白。”墨雪与孔聚应道。
“李谈、屠川、陈胥、高邑,”韩信看向几位将领,“各部抓紧休整补充,收拢溃兵,整编队伍。钟离昧虽退,然楚军主力犹在,项羽之怒未息,不可有丝毫懈怠!”
“末将遵命!”
最后,韩信看向蒯彻:“先生,檄文可曾拟好?”
蒯彻取出一卷帛书,朗声道:“已按大将军之意拟就。文中历数钟离昧驱民填壕、抛尸散疫、焚烧城池、断绝水源之暴行,彰显我军将士英勇不屈、血战保民之壮举,并宣告我军于萧县大破楚军五万之众,钟离昧狼狈北窜!此文,当传檄天下,使世人皆知暴楚之酷,亦知我‘横野大将军’府之威!”
“好!”韩信眼中精光一闪,“即刻遣人,将檄文广布四方!不仅要让天下诸侯看到,更要让彭城那位西楚霸王,清清楚楚地看到!”
他就是要借这场惨胜,将他的威名,彻底打响!要让天下人知道,他韩信,不仅能守,能谋,更能在这绝境之中,硬生生击退项羽麾下的名将和五万精锐!他要让那些还在观望的势力,重新掂量淮泗的分量!
处理完紧急军政事务,韩信在李谈和数名亲卫的陪同下,再次登上了残破的北城墙。脚下是尚未清理干净的血迹和焦痕,寒风扑面,带着刺骨的冷意。
放眼望去,城外是楚军遗弃的、一片狼藉的营地,更远处,是钟离昧溃逃的方向。而城内,是无数失去家园、失去亲人的百姓,和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将士。
这一仗,他赢了,赢得以萧县几乎被打烂为代价,赢得以上万忠魂埋骨他乡为代价。
“大将军,”李谈看着韩信沉默的背影,忍不住开口道,“这一仗,咱们打得值吗?”
韩信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投向远方,仿佛要穿透这冬日的雾霭,看到那不可预测的未来。
“没有什么值不值得。”他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飘忽,“乱世之中,活下去,并且让别人不敢轻易再来夺走你活下去的权利,这就是唯一的道理。萧县的血不会白流,这些牺牲,会铸成我淮泗之基最坚硬的基石。”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铿锵:“经此一役,天下当知我韩信之名!项羽再欲东顾,也需好好思量,能否承受得起这般的代价!而我们,要在这废墟之上,重建一个更强、更稳的基业!”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狠厉与坚定,在这残垣断壁间回荡。
就在韩信于萧县废墟上舔舐伤口、重振旗鼓之际,那篇由蒯彻执笔、以“横野大将军韩信”名义发布的檄文,如同插上了翅膀,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淮泗、砀郡,传向了荥阳汉营,传向了彭城楚宫,也传向了天下所有关注着东方战局的诸侯耳中。
“韩信于萧县大破钟离昧五万大军!”
这个消息所引起的震动,远超之前任何一次胜利!如果说击败龙且是证明了其守城之能,击溃项它是展现了其谋略之奇,那么此番在绝对劣势下,面对名将钟离昧统领的五万楚军主力,不仅坚守逾月,最后竟能实现惊天逆转,迫敌败退,这已然证明,韩信拥有了与当世任何名将正面对抗、甚至战而胜之的资格与实力!
潜龙,不再潜伏。其鳞爪之锋利,已能撕裂苍穹!
荥阳汉营,刘邦拿着那份檄文,反复看了数遍,脸上露出了难以抑制的狂喜,对左右的萧何、张良、陈平等人道:“好!好一个韩信!真乃天赐寡人之臂膀也!竟能创此奇功!速速拟旨,重重嘉奖!再加封食邑!他要粮草,给!要器械,拨!务必稳住东方!”
而彭城楚宫,气氛则截然相反。
项羽看着那份措辞犀利、将他麾下大将钟离昧败绩公之于天下的檄文,尤其是看到文中描述的楚军“驱民填壕”、“抛尸散疫”、“焚城断水”等暴行时,额角青筋暴起,一股难以形容的暴怒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膛!
“废物!钟离昧亦是废物!”项羽一脚踹翻了面前的青铜案几,咆哮声震得殿宇嗡嗡作响,“五万大军!竟拿不下一个韩信!还被打得如此狼狈!让我大楚颜面何存!”
他猛地抽出佩剑,指向东方,眼中燃烧着毁灭一切的火焰:“韩信!寡人誓要将你碎尸万段!传令!集结兵马!寡人要亲征淮泗,踏平那弹丸之地!”
“大王息怒!”范增连忙上前劝阻,“如今荥阳刘邦未平,河北张耳未定,若大王再亲征东方,恐西线、北线有失啊!不如暂息雷霆之怒,令九江英布、衡山王吴芮等就近出兵,牵制韩信……”
“英布?吴芮?”项羽冷哼一声,眼中尽是不屑与猜疑,“此等首鼠两端之辈,岂堪大用!寡人意已决!不亲手斩下韩信头颅,难消我心头之恨!”
一场由韩信萧县大捷所引发的、规模更大、更加酷烈的风暴,正在西楚霸王无边的怒火中,急速酝酿。而刚刚经历血火洗礼、尚未恢复元气的韩信集团,即将迎来创立以来,最严峻、最恐怖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