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五,寅时三刻。
天熙城还在沉睡,东方的天际线刚刚泛起鱼肚白。然而城西的街道上,已经出现了稀稀拉拉的人影——都是背着书箱、提着行李的士子,在朦胧的晨光中,默默走向明德营区。
王璋走在人群中,背上的书箱很沉,但他走得很稳。身旁是顾昭和李茂,三人并排而行,谁也没有说话。空气湿漉漉的,带着雨前的闷热,每个人的额头都沁着细汗。
营区大门前,已经排起了长队。禁军士兵手持名册,一个个核对身份,检查行李。气氛肃穆而压抑,偶尔有士子低声抱怨检查太严,立刻就会被士兵严厉的目光制止。
“姓名,籍贯。”轮到王璋时,一个年轻的禁军校尉头也不抬地问。
“王璋,胶东郡即墨县人。”
校尉在名册上勾了一笔,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异样,但很快恢复如常:“进去吧。甲区三十二号帐。”
王璋道了声谢,正要走,校尉忽然低声道:“进去后,饮食只吃大锅饭,水只喝统一供应的开水。记住了。”
王璋一愣,随即明白过来,重重点头。
进入营区,眼前豁然开朗。数百顶帐篷整齐排列,每顶帐篷前都挂着编号木牌。道路两侧每隔十步就有禁军站岗,个个盔甲鲜明,目不斜视。远处了望塔上,旗帜在晨风中微微飘动。
“好大的阵仗……”李茂小声嘀咕,“这哪是读书人住的地方,分明是军营。”
顾昭却道:“安全最重要。看这阵势,朝廷是下了大本钱的。”
三人找到甲区三十二号帐。帐篷不算大,里面已经铺好了十张草席,每张席子旁有个小木箱放私人物品。除了他们,还有七个士子已经入住,都是陌生的面孔,互相拱手见礼,便各自整理行李,气氛有些尴尬。
王璋在最里面的位置铺开草席,将书箱放在木箱旁。他注意到,帐篷的布料很厚实,接缝处都做了防水处理。地面铺了石灰和细沙,防潮防虫。角落里还放了个小炭炉,虽然现在用不上,但看得出准备得很周全。
“朝廷想得挺周到。”一个来自南阳的士子感叹道,“就是……太像坐牢了。”
话音刚落,帐篷外传来号角声。紧接着,一个洪亮的声音响彻营区:“所有士子听令!辰时到未时,可在营区内自由活动,但不得出营!申时准时开饭!酉时熄灯!违令者,取消考试资格!”
众人面面相觑。自由活动,却不得出营——这和软禁有什么区别?
但没人敢质疑。营区内随处可见的禁军士兵,无声地提醒着所有人:在这里,规矩就是规矩。
---
辰时,王璋和顾昭在营区内散步。营区占地很大,除了居住区,还有读书区、活动区,甚至有个小小的医馆。读书区搭了十几个凉棚,棚下有桌椅,已经有不少士子在那里温书了。
“顾兄,你看。”王璋忽然指向远处灶房的方向。
灶房外,几十个厨子杂役正在忙碌。但奇怪的是,每个进出灶房的人,都要经过三道检查:第一道搜身,第二道核对腰牌,第三道记录进出时间。灶房门口站着八个禁军士兵,手按刀柄,眼神锐利。
“连做饭的都查这么严……”王璋低声道。
顾昭正要说话,忽然看到一个人影从灶房侧门匆匆走出,虽然穿着杂役的衣服,但走路姿势有些眼熟。那人低着头,很快消失在帐篷间。
“怎么了顾兄?”王璋问。
“没什么。”顾昭摇摇头,但眉头微皱。那个背影,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两人继续走,来到营区西侧的栅栏边。栅栏外是一片荒地,再远处就是天熙城的西城墙。从这里可以看到城墙上的守军来回巡逻,戒备森严。
“听说初七晚上,西城门会有动静。”一个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王璋回头,见是一个面生的士子,三十来岁,相貌普通,但眼睛很亮。
“这位兄台是……”顾昭拱手。
“在下河东赵桐。”那人还礼,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刚才无意中听到二位谈话,冒昧了。不过,关于西城门的事,在下也是听人说的。”
王璋心头一跳。赵桐?不就是昨天带头闹事的那个?
“赵兄听到了什么?”顾昭神色不变。
赵桐左右看看,压低声音:“我有个同乡在城门当差,他说,初七子时,西城门会打开,放一批人出去。至于是什么人……他就不知道了。”
“城门夜开,可是大罪。”顾昭道。
“所以他才不敢声张,只偷偷告诉我。”赵桐叹气,“我这也是憋在心里难受,才跟二位说说。你们说,这科举期间,半夜开城门……会不会跟咱们有关?”
王璋和顾昭对视一眼,都没有接话。
赵桐见两人反应平淡,干笑两声:“可能是我多虑了。二位继续,在下告辞。”
他匆匆离开,背影很快消失在帐篷间。
“他在试探我们。”顾昭低声道。
王璋点头:“他好像很紧张,手心都是汗。”
“而且,”顾昭眯起眼,“他刚才说话时,眼睛一直往西城门方向瞟。”
两人沉默片刻,王璋忽然道:“顾兄,你说……初七晚上,真的会有事吗?”
顾昭望向西边沉沉的天空:“暴风雨要来了。我们能做的,就是待在这里,相信朝廷。”
---
未时,营区突然骚动起来。
一队禁军士兵匆匆跑过,直奔灶房方向。紧接着,号角声响起,所有士子被命令回到各自帐篷,不得外出。
王璋从帐篷缝隙往外看,只见灶房那边围了很多人,隐约听到呵斥声和哭喊声。过了约一刻钟,几个五花大绑的人被押出来,为首的是个胖胖的老头——正是灶房总管老太监。
“出什么事了?”同帐的士子们小声议论。
“好像抓到下毒的了……”
“下毒?!”
帐篷里顿时炸开了锅。有人脸色煞白,有人吓得发抖,有人嚷嚷着要出去问个清楚。
“安静!”帐篷外的禁军士兵厉声喝道,“所有人待在帐篷里!擅出者,按军法处置!”
众人噤声,但眼中的恐惧怎么也藏不住。
又过了半个时辰,一个禁军校尉带着两个士兵来到帐篷前,掀开门帘:“王璋、顾昭,出来。”
王璋和顾昭对视一眼,起身出帐。
校尉面无表情:“跟我走。”
两人被带到营区中央的一顶大帐前。帐外站着八个全身甲胄的士兵,手按刀柄,杀气腾腾。
进帐,里面已经坐着几个人。主位上是个身穿亲王常服的年轻人——正是晋王韩继。他左手边坐着墨雪,右手边是蒯通。帐中还有几个将领模样的人,个个神色凝重。
“草民拜见殿下。”王璋和顾昭躬身行礼。
韩继抬手:“免礼。叫你们来,是有事要问。”他目光落在王璋身上,“王璋,你认识一个叫陈文远的人吗?”
王璋心头一震:“回殿下,认识。此人自称是在下同乡,在客栈偶遇,有过几次交谈。”
“他说了什么?”
王璋犹豫了一下,将陈文远如何“关心”他的备考、如何暗示能帮忙换号舍、如何惋惜他“不识抬举”等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韩继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等王璋说完,他看向顾昭:“顾昭,你遇刺那晚,可记得刺客的样貌?”
顾昭摇头:“当时天黑,又事发突然,只看到是两人,蒙着面,中等身材。”
“其中一人,脸上可有麻子?”
顾昭一愣,仔细回想:“好像……其中一人脸上是有凹凸不平的痕迹,但不确定是不是麻子。”
韩继点头,示意两人可以退下了。临出帐前,他忽然道:“王璋,你的笔记,本王看过了。字迹工整,见解独到,很好。继续保持。”
王璋一怔,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被士兵带出了大帐。
回帐篷的路上,顾昭低声道:“王兄,你的笔记……晋王殿下怎么会看到?”
王璋也疑惑。他的笔记一直随身携带,除了在客栈同屋的人,没人见过。除非……
“除非,”顾昭声音更低了,“朝廷一直在监视我们。”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但更多的,是一种复杂的了然。
---
大帐内,韩继揉了揉眉心,看向蒯通:“灶房那边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蒯通禀报,“那个老太监确实收了杜康的钱,答应在盐里做手脚。但他不知道那是毒药,只以为是普通的泻药,想给士子们吃点苦头,扰乱考试。”
“蠢货。”韩继冷冷道,“人呢?”
“已经关押,会按律处置。”
“盐呢?”
“全部调包了。毒盐已经封存,作为证据。”墨雪接道,“营区的饮食绝对安全,所有水源都重新检查过。”
韩继点点头,又问:“赵桐那边呢?”
“按计划,他今晚会把那些谣言传单撒出去。”蒯通道,“我们已经派人盯着,等他一动手,立刻抓捕。”
“杜康和杜衡呢?”
“杜康还在货栈,以为计划顺利,正做着南院大王的美梦。”蒯通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杜衡下午去了西城门,跟守卫‘联络感情’,应该是为初七晚上做准备。”
韩继站起身,走到帐边,掀开帘子望向外面。营区内一片安静,各帐篷里隐约传来读书声,偶尔有士子从帐篷里探出头,好奇地张望。
五千士子,五千个梦想。
而明天晚上,这一切都可能被一场阴谋摧毁。
“殿下,”随明轻声道,“北疆最新军报,挛鞮狐鹿姑的主力已经到达阴山南麓,距离最近关隘只有五十里。柴武将军请示,何时放开关口?”
韩继沉默片刻,缓缓道:“告诉柴武,初七丑时,放匈奴人进鹰嘴峡。寅时之前,我要看到捷报。”
“是。”
“还有,”韩继转身,目光扫过帐中众人,“初七子时,西城门。我要亲眼看到,杜衡和那些匈奴细作,是怎么自投罗网的。”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坚定:“这一仗,我们不仅要赢,还要赢得漂亮。要让天下人知道,任何想破坏大麦安定、想毁掉寒门希望的人,都会付出代价。”
帐外,天色渐暗。
远处传来滚滚雷声,乌云低垂,压在天熙城上空。
暴风雨,真的要来了。
---
戌时,营区开饭。
士子们排队领饭,每人一份糙米饭,一碗菜汤,两块咸菜。简单,但分量足。王璋领了饭,和顾昭、李茂坐在帐篷外的空地上吃。
“还以为能有什么好饭菜。”李茂扒拉着碗里的饭,小声抱怨。
“有的吃就不错了。”旁边一个士子道,“你没听说吗?下午灶房抓到了下毒的!要不是朝廷查得严,咱们现在说不定已经……”
他没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意思。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
正吃着,赵桐端着碗走过来,在王璋身边坐下。他脸色很不好看,手有些发抖。
“赵兄,你怎么了?”王璋问。
赵桐勉强笑笑:“没……没什么。就是心里慌。”他压低声音,“我听说,下午被抓的那些人,是……是旧族派来的。他们想毒死咱们这些寒门士子,让科举办不成。”
“真的假的?”李茂吓得筷子都掉了。
“千真万确!”赵桐眼神闪烁,“而且我还听说,他们不只下毒,初七晚上还要……还要放火烧营区!”
“什么?!”
周围几个士子都听到了,纷纷围过来。
“赵兄,这话可不能乱说!”
“我亲眼看到的!”赵桐声音发颤,“我下午去茅房,看到几个人鬼鬼祟祟在营区边上倒火油!我吓得赶紧跑了,没敢声张……”
王璋和顾昭对视一眼。顾昭忽然道:“赵兄,既然看到了,为何不报官?”
赵桐一滞:“我……我怕被报复……”
“现在去报也不迟。”顾昭站起身,“我陪你去。”
“不!不用!”赵桐连忙摆手,“也许……也许是我看错了。对,肯定是我看错了……”
他匆匆起身,连饭都没吃完,就端着碗走了,背影仓惶。
“他在说谎。”顾昭低声道。
王璋点头:“他在制造恐慌。”
两人看向四周,果然,听到赵桐那番话的士子们已经开始窃窃私语,脸上都是不安和恐惧。恐慌如同瘟疫,正在悄悄蔓延。
夜色渐深,营区内点起了火把。
帐篷里,王璋躺在草席上,听着外面的风声和隐隐的雷声,怎么也睡不着。他想起母亲送他离家时的眼神,想起里正和乡亲们的期望,想起自己这些年的苦读。
还有晋王那句话:“你的笔记,本王看过了。”
朝廷知道一切,掌控一切。那么,这场风暴,应该也在掌控之中吧?
他闭上眼睛,默默背诵着《尚书》篇章。那些古老的文字,此刻给了他一种奇异的安定。
帐篷外,巡逻士兵的脚步声规律而沉稳。
更远处,天熙城的万家灯火,在夜色中静静闪烁。
而在西城门方向,几道黑影正悄悄聚集。
子时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