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出嵩山地界后,官道逐渐平坦开阔。时值秋收,沿途村落炊烟袅袅,田间农人正弯腰收割粟米,金黄的穗浪在秋风中起伏,宛如大地的金色脉搏。洛水支流蜿蜒而过,古老的水车吱呀转动,清澈的河水被引入纵横交错的沟渠,灌溉着这片自古以来便是膏腴之地的平原。
元明月轻抚窗棂,望着远处劳作的农人,轻声道:偃师、巩县一带,民风淳朴中带着韧劲。当年孝文帝自平城迁都至此,看中的便是这中原腹地的富庶与安定。只是不知这般太平景象,在如今的暗流涌动下,还能维系多久。
沈砚没有立即回应。他看似闭目养神,实则早已将洞玄之眼徐徐展开。与此前观察人事气运不同,此次他将灵觉投向更宏大缥缈的“地脉”与“国运”层次,心神如同delicate的触须,谨慎地探入这片古老山河无形的脉搏之中。每一分感知的延展,都伴随着灵台深处传来的、仿佛琴弦被逐渐绷紧的细微悸痛——这是窥探超越凡人界限的天地机枢,必然要承受的“天机之弦”的牵引与反噬。随着马车东行,他清晰地感知到天地气运的流向正在悄然改变。无数细微的气运丝线从四面八方汇聚,如同百川归海,最终都指向那座千年古都。这种无形的牵引力越来越强,让他的灵台产生微妙的共鸣,仿佛整片山河都在低语,诉说着即将到来的变局。
气运流转越发急促了。沈砚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仿佛整片天地都在为某个重大时刻做准备。
元明月若有所思:迁都之期临近,龙脉本就敏感。只是不知这般变化,是天地自然的呼应,还是人为操纵的结果。
第五日黄昏时分,前方地平线上终于浮现出连绵的城郭轮廓。夕阳余晖为整座洛阳城披上一层灿烂金辉,远望宫阙巍峨,层叠如云,城墙蜿蜒如龙盘虎踞,其气势之恢宏,远超平城。洛水如一条玉带绕城而过,波光粼粼中倒映着晚霞与城楼,更添几分瑰丽神秘。
北邙山头少闲土,尽是洛阳人旧墓。元明月轻吟诗句,眸中映着落日辉煌,这神都气象,历经东汉、曹魏、西晋,至今仍是帝王州邑,果真名不虚传。她指尖无意识抚过琴弦,发出一声清越微音,仿佛在与这片古老土地共鸣。
沈砚依然沉默,他全力运转洞玄之眼,视野豁然变幻。不再是寻常的山水城池,而是无尽气运奔流交织的浩瀚图景。只见洛阳地脉深处,一道磅礴紫色气运如巨龙蛰伏,雄浑厚重,正是王朝根基所在的龙脉。这紫气东来,本应蓬勃昂扬,滋养万物,然而此刻在沈砚的洞玄视野中,这煌煌紫气竟被数道漆黑如墨、不断蠕动收缩的诡异锁链死死缠绕束缚!那些锁链并非实体,却比实体更为可怖,由极其精纯的阴秽、衰败、贪婪的意念能量凝聚而成,表面闪烁着幽暗如深渊的符文,每一次“搏动”,都深深嵌入龙脉紫气,发出唯有灵觉能感知的、令人牙酸的“嗤嗤”声响,仿佛在贪婪吮吸。
那些锁链并非实体,而是由精纯的负面能量凝聚而成,其上符文闪烁幽光,散发着腐朽与衰败的气息。它们如同附骨之疽,深深嵌入龙脉紫气之中,不断抽取吞噬着其中精华。更令人心惊的是,被抽取的龙气并未消散于天地,而是在锁链的“加工”下,褪去原本的堂皇紫色,染上污浊,化作缕缕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紫色细流,如同被规划好路线的毒溪,朝着洛阳城中三处方位精准汇去。每一道细流的末端,都在沈砚的感知中,对应着一个深沉、晦暗、并隐隐散发着与锁链同源的、冰冷而精确的“星辰之力”波动的漩涡。
沈砚强忍灵台深处那因持续窥探天机地脉而愈发尖锐、如同冰锥攒刺般的剧痛,以及视野边缘开始浮现的、代表精神力严重透支的灰败裂纹状残影,强行集中意念,追踪那些黑紫色细流的最终去向。它们最终汇入皇城东北角、城南伊水畔的某处高门府邸、以及城西一座香火鼎盛的佛寺。这三处在气运视野中如同黑暗中的漩涡,贪婪地吸纳着国运滋养。每一处漩涡中心,都隐约可见一个结构异常复杂精密、绝非人间寻常术法的阵图在缓缓运转。阵图线条间流淌的光泽,并非中原五行之力,反而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仿佛遵循着某种既定星空轨迹般的“规则感”,正高效地将窃取来的龙气剥离、转化,注入某种更深沉的阴邪架构之中。
“好狠辣……好精妙的窃运之法……”沈砚从牙缝中挤出话语,不仅额头渗出细密汗珠,面色更显苍白,甚至感到一阵轻微的耳鸣与恶心。这是精神力濒临透支、神魂承受超限信息冲击的直接反应。这般强行束缚、抽取龙脉之举,无异于涸泽而渔,不仅会动摇国本,长此以往,更可能引发地气反噬,山河崩坏。他强提最后一口精神,试图洞穿那三处气运漩涡的核心,却只觉得自己的感知如同撞上了覆盖着油腻扭曲力场的铜墙铁壁,不仅难以深入,更有数股冰冷、精确、带着星辰寂灭意味的反刺之力循着感知溯源而来,令他不得不立刻切断联系,闷哼一声,眼前阵阵发黑。对方阵法之高明、防护之严密,远超预期。
元明月早已注意到他气息的剧烈波动与苍白的脸色,一直悬着心。见他身躯微晃,立刻伸手轻轻扶住他的手臂,将一方浸着宁神清香的素帕递到他手中,指尖无意间触到他冰冷的手背,眼中忧色更深,声音极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快收回灵觉!龙脉情形再重,也重不过你此刻安危。”她的声音轻柔,将沈砚从深邃的气运感知中拉回现实。
沈砚接过帕子拭去汗水,将所见景象详细道来。当他描述那三道漆黑锁链如何束缚龙脉时,元明月不禁握紧了衣袖;当他说到国运被窃取流向三处神秘地点时,她俏脸微白。
皇城东北角应是永宁寺所在,当年孝文帝敕建,乃洛阳城内最为宏伟的佛寺。元明月沉吟道,指尖在膝上轻轻划着方位,城南伊水畔,若我猜得不错,多半是宇文家在洛阳的别业。至于城西那座佛寺...
她顿了顿,神色更加凝重:若是记载无误,应是当年天竺高僧佛陀跋陀罗译经的龙门寺,寺中藏有大量佛经原典,在佛门中地位尊崇。
她自幼长于宫廷,熟知洛阳布局,此刻迅速将气运异象与现实地点对应起来。然而这个发现让两人心情更加沉重——这三处地方,或为佛门圣地,或为权贵府邸,无一不是势力盘根错节之处。
永宁寺乃皇室寺院,龙门寺为禅林圣地,宇文别业更是戒备森严。元明月语气凝重,影先生选择这些地方布阵,不仅是为了隐匿行踪,更是有恃无恐。
沈砚目光锐利如刀,望向那三处气运漩涡的方向:或许不止于此。佛寺可借香火愿力掩盖邪阵波动,权贵府邸则可借身份规避搜查。更可怕的是,这些地方本就是气运汇聚之处,借之布阵,事半功倍。
他回想起铜匣投射的星图,那些被重点标注的龙脉穴眼,与眼前这三处位置隐隐对应。这般布置,心思缜密,绝非一日之功。恐怕在迁都之议初起时,这个局就已经布下了。
夕阳终于沉入远山,暮色四合。洛阳城华灯初上,万家灯火如星河落地,勾勒出城市的轮廓,也掩去了白日里的恢弘,平添几分神秘与阴森。晚风送来城中隐约的笙箫声,夹杂着洛水潮汐的气息,这座千年古都在夜色中展现出与白日截然不同的面貌。
元明月轻叹一声,声音几乎融在风里:迁都在即,龙脉本就在动荡之中,此刻再遭此厄...这神都,看似花团锦簇,内里却已是...龙困浅滩。
她的话语轻柔,却如重锤敲在沈砚心头。龙困浅滩,虾蟹可戏。如今的洛阳,正如这被缚的龙脉,表面繁华似锦,实则危机四伏。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势力,正如伺机而动的虾蟹,准备在龙脉最虚弱时给予致命一击。
沈砚收回目光,与元明月对视一眼,无需言语,彼此眼中尽是磐石般的坚定与无需宣之于口的默契扶持。他反手轻轻握了一下元明月扶着他的手,随即松开,苍白的脸上缓缓恢复血色,眼眸却亮得惊人,如同淬过火的寒星。前路艰险,但既然已至此处,便唯有迎难而上。“龙困浅滩,终非绝境。”他声音低沉,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度,“他们既以锁链缚龙,我便做那斩断锁链的刀。这神都的棋局,我沈砚,落子了。”
先寻住处,再从长计议。沈砚沉声道,右手无意识地抚过行囊中的破妄短剑。剑柄传来的微凉触感让他心神清明,既然对方布下如此大局,我们便一步一步,先破了这三处气运漩涡!
他望着远处灯火辉煌的洛阳城,目光如炬:就从...宇文别业开始。
马车缓缓驶向洛阳城门,如同一点微光投入深不可测的夜色之中。城门口排队等候入城的人群络绎不绝,有商旅、有百姓、有官员,各色人等在暮色中显得影影绰绰。沈砚没有再全力催动洞玄之眼,仅维持着最基本的灵觉警戒。方才的深度观测消耗太大,眉心祖窍的空虚与隐隐抽痛仍在持续。即便如此,他仍能模糊感知到人群气运的混杂,以及那几道如同暗处毒蛇般若隐若现、锁定马车的锐利气息。
这座吞噬了无数野心与梦想的千年古都,正如一张无边无际的巨网,笼罩在暮色与华灯之下。而他们,已携着染血的线索与斩龙的决意,正式踏入了这盘以国运为注、遍布杀机的棋局。车轮滚滚,向前驶入那一片璀璨而未知的灯火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