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白之阶,洁白无瑕,圣洁的光芒仿佛能净化世间一切污秽。然而,这光芒落在凤筱身上,却只映照出触目惊心的残酷。
“咚!咚!咚!”
沉闷的叩首声,是这片死寂天地间唯一的旋律,单调、沉重,带着血肉的黏腻。她已经记不清自己跪爬了多少级台阶,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重复:挪动、跪下、叩首、再挪动……
膝盖处传来的剧痛早已超越了忍耐的极限。最初的破皮、淤青、血肉模糊,到后来每一次与冰冷坚硬石阶的碰撞,都像是用生锈的钝刀在反复剐蹭着骨头。
那身早已被血浸透、又在漫长爬行中磨损得褴褛不堪的衣衫下,膝盖的位置,布料早已被磨穿、被凝固的血痂和不断渗出的新鲜血液牢牢黏在皮肉上。
……
而现在……
在一次艰难地抬起几乎失去知觉的腿,准备挪上更高一级台阶时,那黏连着血肉的破烂布料,被石阶边缘一个微小的凸起,猛地勾住!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从凤筱干裂带血的唇缝中溢出。
“嗤啦——!”
一声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撕裂声响起。不是布料撕裂,而是皮肉!那块早已与伤口黏连在一起的破布,被生生撕扯下来,连带着一层薄薄的、早已失去生机的皮肉!
剧痛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凤筱眼前一黑,身体剧烈地晃了晃,几乎栽倒。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铁锈味,才勉强稳住。
她颤抖着,低头看向自己的膝盖。
那里,一片血肉狼藉。
深可见骨的伤口狰狞地敞开着,边缘的皮肉翻卷,呈现出一种失血的灰白色。而在那翻卷的血肉深处,在暗红色的组织与粘稠血浆的包裹下,一抹森然的、属于骨骼本身的惨白,终于无法遮掩地暴露了出来!
——白骨!
她的膝盖骨,在无数次与冰冷石阶的撞击和摩擦中,在毫无灵力护体的凡人之躯的极限消耗下,终于……露出了些许端倪!
那点点的白骨,在圣洁白光和自身鲜血的映衬下,显得无比刺眼,无比残酷。它无声地诉说着这具身体承受了怎样非人的折磨,诉说着这条赎罪之路是何等的绝望与无情。
冷汗瞬间浸透了凤筱的脊背,混合着早已干涸的血污,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膝盖处撕裂般的剧痛。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当她把身体的重量再次压下去时,那裸露的白骨直接与粗糙的石阶接触、摩擦,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直达灵魂的锐痛!
“嗬……嗬……”她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像吞下了冰碴,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为了师父……
为了那些因她、因这场大战而死去的亡魂……
为了那句再也无法兑现的“出师”……
……
这个念头,如同在狂风暴雨中摇曳的最后一豆烛火,支撑着她没有彻底崩溃。
她闭上眼,将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台阶上,试图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凉意来缓解那焚心蚀骨的痛楚。
额头上早已是青紫一片,旧伤叠着新伤,同样血肉模糊,每一次叩首都像是用头骨撞击顽石。
就在她几乎被这纯粹的肉体痛苦吞噬所有意识时,异变陡生!
前方那原本只是翻涌着灰白浓雾的阶梯两侧,雾气突然剧烈地搅动起来!无数模糊的、扭曲的影子从雾中挣扎而出,带着滔天的怨气与恨意,瞬间凝聚成一个个熟悉又狰狞的身影!
六道轮回!
……
那些曾在轮回试炼中,被她击败、被她斩杀、被她无数次在生死边缘挣扎着超越的试炼之主们!
修罗道的战鬼,浑身浴血,骨刺狰狞;饿鬼道的枯骨,眼窝中燃烧着幽绿的鬼火;畜生道的凶兽,獠牙滴着腥臭的涎液;地狱道的酷刑使者,手持染血的刑具;甚至还有人间道的伪善者,脸上挂着悲悯的笑,眼中却满是怨毒;以及天道那高高在上、冷漠无情的虚影!
“凤!筱!”充满无尽怨毒与恨意的咆哮,如同千万根钢针,狠狠刺入她的脑海!
“你竟敢踏上此路?!妄想赎罪?!”
“轮回试炼的耻辱,今日便要你百倍偿还!”
“你的血!你的骨!你的魂!都要用来祭奠我们被打破的宿命!”
它们咆哮着,根本不给凤筱任何喘息或解释的机会。下一刻,无穷无尽的攻击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
“砰!”
一只巨大的、覆盖着鳞片的兽爪狠狠拍在她的背上!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凤筱整个人被拍得向前扑倒,脸重重砸在冰冷的石阶上,鼻血瞬间涌出。
“嗤!”
一道由怨念凝聚的骨刺,穿透了她早已伤痕累累的小腿,将她死死钉在台阶上!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几乎昏厥。
“啪!”
一条布满倒刺的荆棘长鞭,狠狠抽打在她裸露的后背上!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更可怕的是——
这些由轮回怨念凝聚的存在,它们的力量似乎能直接作用于这条“赎罪之路”!
只见它们咆哮着,将自身那充满了痛苦、绝望、诅咒的轮回之力,疯狂地倾泻在凤筱前方的阶梯之上!
原本洁白的石阶,瞬间被染上了一层污秽的暗红色!无数尖锐的、闪烁着幽暗光芒的荆棘破“阶”而出,密密麻麻,布满了她前方所有的道路!
那些荆棘上,不仅带着物理的尖刺,更缠绕着无数细小的、扭曲的怨魂虚影,发出无声的哀嚎,散发着能侵蚀灵魂的冰冷怨气!
荆棘之路!
每一条荆棘,都代表着一段她在轮回试炼中经历的痛苦与杀戮,此刻化作了实质的阻碍和惩罚!
……
“爬啊!继续爬啊!”修罗战鬼狂笑着,一脚踩在她被骨刺钉住的小腿上,用力碾动!“让我们看看,你这所谓的‘赎罪’,能坚持到几时!”
凤筱死死咬着牙,口腔里充满了血腥味。她没有灵力,无法反抗,甚至连格挡都做不到。所有的武器——
黯淡的魂灯、破碎的沙漏、失去灵性的骨铃和骨镜——都只是冰冷沉重的累赘。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这具残破的凡人之躯,承受!承受这无休止的殴打,承受这铺满前路的荆棘!
区区荆棘之路就能算得了什么呢?真当你太爷我当初在试炼中白练了!?
为了救所有人……为了那个再也回不来的人……
这个信念在极致的痛苦中,反而被淬炼得更加纯粹而绝望。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片狰狞的荆棘之阶。她伸出手,不顾背上被鞭笞、被撕扯的剧痛,不顾腿上被钉穿的伤口,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拔出了那根怨念骨刺!
“呃啊——!”鲜血如泉涌出,她痛得浑身痉挛,几乎晕死过去。
但她没有停下。
她双手撑在布满荆棘的台阶边缘,那尖锐的刺瞬间刺穿了她的掌心!鲜血顺着荆棘流淌,染红了那些扭曲的怨魂虚影。
她仿佛感觉不到这新添的剧痛,或者说,所有的痛苦早已汇成了焚身的业火。
她拖着那条被洞穿、白骨隐约可见的伤腿,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将自己的身体,一寸寸地,挪上了第一级布满荆棘的台阶!
……
无数荆棘的尖刺,毫不留情地穿透了她膝盖、小腿、手掌、手臂的皮肉!甚至有些直接扎进了裸露的白骨!
鲜血瞬间染红了身下的荆棘,那些怨魂虚影贪婪地吮吸着,发出满足的喟叹。每挪动一寸,都像是在刀山火海中打滚,都像是在用自己的血肉去喂养那些无尽的怨念!
“师父……”她在心里无声地呐喊,泪水混合着鲜血滚落,“你看……我……在爬……在赎……”
轮回之主们发出更加疯狂的咆哮和攻击,鞭影、爪击、怨念冲击如同暴雨般落在她身上。她的后背几乎没有一块好肉,深可见骨的伤口纵横交错。她的意识在剧痛和失血的眩晕中反复沉浮,仅凭着一股不灭的执念在支撑。
就在这时,三白之阶上方的空间,毫无预兆地剧烈扭曲起来!仿佛平静的水面被投入巨石,荡开一圈圈混乱的涟漪!
数道身影,被狂暴的时空乱流如同垃圾般狠狠抛了出来,重重摔在距离凤筱不远处的台阶上!
……
“咳咳……什么鬼地方?!”一个桀骜不驯又带着点茫然的声音响起。
“小灵芝?!”另一个清冽如玉石相击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瞬间锁定了那个在荆棘丛中艰难爬行的、血肉模糊的身影。
“筱筱?!”一个温婉却带着剧烈颤抖的女声尖叫起来,充满了心痛。
“笙笙?!”一个沉稳中透着惊惶的男声,带着凤筱最熟悉又最抗拒的称呼。
“凤姑娘?!”
“凤筱?”
……
凤筱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但那些声音,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她濒临崩溃的灵魂深处!
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几乎被血糊住的脖颈,看向声音的来源。
……
齐麟一脸惊愕,瞳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暴怒和心疼,他习惯性地想冲过去,却被荆棘散发出的怨念逼退一步。
墨徵白衣染尘,素来清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裂痕,看着凤筱的惨状,瞳孔紧缩,下意识地呼唤着那个亲昵的昵称:“小灵芝……”
清晏此刻泪流满面,看着如同血人般的凤筱,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想靠近却被那惨烈的景象钉在原地:“筱筱!你的腿!你的背!”
卿九渊她的“哥哥”,那个她从不承认的兄长,此刻脸色煞白,看着妹妹膝盖处裸露的白骨和满身深可见骨的伤口,沉稳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无法掩饰的恐慌和颤抖:“笙笙!停下!快停下!”
沈惊堂此刻也是满脸骇然,看着那荆棘丛中爬行的身影,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残酷的景象。
沈惊木紧挨着沈惊堂的少年,眼中同样充满了震惊和恐惧,下意识地抓紧了兄长的衣袖:“凤筱……她……她在做什么?”
他们,这些因为时空乱流而被意外卷入此地的人,此刻都怔怔地站在那里,如同被最恐怖的噩梦攫住,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地狱般的景象。
洁白的阶梯,圣洁的光芒。
翻涌的灰雾,模糊的亡魂。
狰狞咆哮的轮回之主。
以及……在那片由痛苦和怨念交织而成的、布满荆棘的台阶上,那个如同破碎玩偶般,正用膝盖和手掌碾过无数尖刺,在血泊与白骨中,一寸寸向前挪动的身影!
……
她的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皮肉被撕裂、白骨与荆棘摩擦的细微声响,伴随着压抑到极致的、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痛哼。她的身后,拖曳出一道长长的、粘稠刺目的血痕,染红了荆棘,也染红了那本该圣洁的白玉台阶。
空气死寂。只有轮回之主的咆哮和荆棘刺入血肉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清晏第一个崩溃地哭出声:“筱筱!不要爬了!求求你!停下!”她想要冲过去,却被那强大的怨念和荆棘的诅咒之力狠狠弹开。
卿九渊双目赤红,他猛地抽出剑,试图斩向那些轮回之主:“滚开!你们给我滚开!放开她!”凌厉的剑气斩出,却如同泥牛入海,被轮回怨念轻易吞噬,根本无法触及那些虚影。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妹妹在受苦。
“小灵芝!”齐麟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金瞳中燃烧着暴怒的火焰,他试图用强横的力量硬闯荆棘,但刚一接触,那些缠绕的怨魂便疯狂撕咬他的护体罡气,带来灵魂灼烧般的剧痛,让他不得不退后。
墨徵没有说话,他死死盯着凤筱膝盖处那抹刺眼的白骨,看着那些荆棘如何残忍地刺入她的皮肉,甚至缠绕上裸露的骨节。他紧握的双拳指节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一丝殷红渗出。素来冷静自持的他,此刻眼中翻涌着从未有过的、近乎毁灭的风暴。
沈惊堂和沈惊木兄弟同样被这惨烈的一幕震撼得说不出话,只能看着,心痛着,却无能为力。
……
凤筱的动作,在众人出现的瞬间,有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停滞。那些熟悉的声音,那些关切的目光,像滚烫的烙铁,烫在她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屈辱、脆弱、不想被看见的狼狈……无数情绪翻涌而上。
但下一秒,火独明最后熄灭的眼神,那句带着无尽遗憾的叹息,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压过了一切!
师父……在看着吗?看着他的小徒弟……如此不堪的样子……
一股更深的绝望和自厌席卷了她。
她猛地低下头,不再看他们,不再听他们的呼喊。她将所有的心神,所有的力气,都凝聚在向前爬行这一个动作上。
“呃……啊……”她喉咙里发出破碎的音节,双手再次狠狠撑在布满荆棘的台阶上,任由尖刺更深地刺入掌心,甚至穿透手背!
她拖着那条白骨森森的腿,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自己残破的身体,再次向上挪动了……一寸!
鲜血,如同小溪般从她身下蔓延开来,顺着台阶的纹路流淌。
……
“笙笙——!!”卿九渊目眦欲裂,发出痛彻心扉的嘶吼,他从未如此刻般痛恨自己的无能!
“小灵芝!听话!停下来!”齐麟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哀求,他从未见过他活泼倔强的“小灵芝”变成这般模样。
墨徵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只剩下冰冷的决绝和焚尽一切的怒火。他手中凝聚起危险的光芒,哪怕拼着被此界法则反噬,他也要轰碎这片荆棘!
清晏已经哭得几乎昏厥。
……
然而,就在众人情绪即将爆发之际,凤筱艰难地、极其微弱地,摇了摇头。
她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悲壮的决绝。
她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血沫不断涌出,但离她最近的卿九渊和清晏,却清晰地“听”到了那破碎的气音拼凑出的两个字:
“……赎……罪……”
为了师父……
为了所有因她而死的人……
为了那份再也无法弥补的遗憾……
她选择继续。
选择用这血肉模糊、白骨裸露的残躯,去丈量这无尽的三白之阶,去碾碎那铺满荆棘的罪孽之路!
在众人心痛欲裂、目眦欲裂的注视下,那个小小的、血色的身影,再次俯下了身,额头重重地磕在了布满荆棘的台阶上!
“咚!”
这一次的闷响,伴随着荆棘刺破额头的细微声响,伴随着骨骼与硬物碰撞的闷响,也重重地砸在了所有旁观者的心上!
她的血,在洁白的台阶和漆黑的荆棘上,开出了最凄艳、也最绝望的花。
三白之阶,赎罪之路,亡魂低语,血泪铺就。而她的前方,依旧是无尽的荆棘,是无尽的痛苦,是那遥不可及、或许永远无法抵达的……渺茫救赎。
火独明最后那声叹息,如同最沉重的枷锁,也如同最微弱的星光,指引着她在炼狱中,继续……爬行。
……
“水官解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