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玑殿从未如此喧嚣过。
璀璨的星灯光辉取代了往日的清冷,流动的星砂如同金色的河流悬浮于空,映照着觥筹交错的人影。珍馐美馔的香气与醇厚的酒香混合,驱散了连日来笼罩在魔宫上方的血腥与阴霾。
卿九渊坐于主位之上,玄色帝袍依旧,却难掩周身那股经过血火淬炼后愈发深沉凛冽的帝王威仪。寒眸中的冰霜并未因盛宴而消融,只是更深地敛入眼底。他破获连环惨案,揪出司徒明这等潜伏极深的叛徒,截获“归鸿”计划关键信息,其雷霆手段与深不可测的城府,令魔界上下为之震撼乃至战栗。连一贯深居简出的皇叔卿尘烟,此刻也手持玉杯,来到主位前,苍老的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与一丝复杂的感慨。
“昀奕,此案……做得很好。”卿尘烟的声音低沉,“魔界积弊已久,需你这般利刃,方能斩开迷雾,廓清寰宇。”他举杯示意,一饮而尽。
卿九渊微微颔首,举杯回敬,动作间自带一股冷硬的风仪,并未多言。
洛停云穿梭于宴席之间,桃花眼里却少了往日真正的欢快,他晃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凑到秦鹤身边,叹了口气:“案子是破了,场面也挺热闹……就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唉,要是老乡在就好了,她肯定有办法把这庆功宴搅和得更有趣点儿,比如再玩个游戏,罚殿下当众磕个cp什么的……”他说着,自己先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瞟了一眼主位方向。
卿尘烟不知何时走到了附近,闻言,摩挲着手中的墨玉扳指,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怅惘,淡淡道:“凤儿那孩子……自有她的缘法。她会回来的。”语气笃定,却不知是说与他人,还是说与自己听。
另一旁,被几位宗室老者围住的靖王卿云澜,温润的脸上带着惯常的浅笑,闻言轻轻摇头,语气似无奈似宠溺:“真是个任性的孩子。这一去,山高水远,星海茫茫,也不知何时才是归期。”他举杯向卿九渊示意,笑容无懈可击。
秦鹤站在稍远处的廊柱阴影下,并未融入喧闹。他手中也端着一杯酒,却久久未饮。深褐色的眸子望着殿外无尽的夜空,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某个桀骜不驯、却又在关键时刻以诡异方式递来关键线索的身影。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被宴乐淹没:“她救了我苗疆万千子民……我连一句谢谢,都还未曾亲口对她说……”
清晏端着酒杯,走到卿九渊身边。她换上了一身较为正式的宫装,依旧素雅,眉宇间却比往日多了几分沉静与忧思。她看着卿九渊冷硬的侧脸,轻声问道:“阿渊,你觉得……筱筱她,此刻会在何处?可还安好?”
卿九渊握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他抬起眼,寒眸深不见底,仿佛穿透了殿宇的重重阻隔,望向了遥远而未知的星空。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笃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相信的人,必定如愿以偿。”
清晏微微一怔,细细品味着这句话。信她的人?还是信她所愿?这话语太过深奥,像是蕴含着多重机锋。她最终只是轻轻摇头,露出一抹浅笑:“此话……过于深奥,不解。”她不再追问,转身走向其他宾客,温婉地招呼着“吃好喝好”,将那一丝担忧悄然掩藏。
没有人注意到,主位之上,那玄衣帝王垂眸看向杯中晃动的酒液时,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极其细微的波澜。也没有人注意到,他宽大袖袍之下,指尖曾无数次拂过胸前那枚再无反应的、冰冷沉寂的玄色鳞片。
……
转眼间,魔界的庆功宴笙歌渐散,已是数月过去。
对于某些人,这数月是权势巩固,是荣华加身;对于另一些人,这数月是案件频发,劳心劳力;而对于阴影之下的蝼蚁,这数月或许便是家破人亡,血染尘埃。
而在远离魔界、甚至远离已知星槎古道的一片混乱时空裂隙深处,一家仿佛随时会被裂隙风暴撕碎的孤寂客栈里,时间的概念变得模糊。
夜半时分,万籁俱寂,只有窗外扭曲的光流和偶尔划过的、色彩诡异的空间闪电,映照出房内简单的陈设。
凤筱猛地从一场无尽黑暗与剧痛的梦魇中惊醒!
心脏疯狂跳动,牵扯着胸腹间那道几乎将她劈开、至今仍未完全愈合的恐怖伤口,剧烈的疼痛让她瞬间蜷缩起来,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喉咙里压抑不住那股腥甜,猛地侧头,一口暗红的淤血狠狠咳在床边的痰盂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喘息着,慢慢撑起身体。身上穿的并非往日利落的劲装或星穹战裙,而是一套略显宽大的、素净的月白细棉布中衣,长发未束,如同赤墨色的瀑布般凌乱地披散在肩头后背——没有那个人笨拙却耐心为她编发的指尖,她便总是这样随意披散,或者最多半扎了事。
月光?不,这里没有月亮。
窗外是永恒流动的、光怪陆离的时空乱流。但不知为何,今夜一道特别巨大、特别稳定的乳白色光晕恰好流过窗前,清冷、孤寂、圆满,像极了她记忆深处某个再也回不去的夜晚,那片庭院上空高悬的、清辉遍洒的玉盘。
她怔怔地望着那道光晕,仿佛透过它,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很远很远的过去。
她是半妖之躯,骨子里流淌着冰冷与桀骜的血液。半妖不会像凡人那般轻易落泪,那是软弱的象征。但极致的悲痛与思念,却会灼烧五脏六腑,逆冲心脉,化为血色的印记,从眼角沁出。
一点殷红的血珠,如同破碎的红珊瑚,悄无声息地滑过她苍白的脸颊,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湿痕。
她似乎毫无所觉,只是望着窗外的“月亮”,失了血色的唇瓣微微翕动,声音沙哑得如同梦呓,带着一种从未在人前显露过的、深可见骨的脆弱与思念:
“今晚的月亮……也跟您那时的一样圆,一样大呢!”
无声的呼唤在心底最深处回荡。
恍惚间,意识仿佛抽离,飘荡到了一片虚无缥缈、却又庄严肃穆的所在。烟雾缭绕,似有无数影影绰绰的牌位肃立。
……
一片模糊的光影中,一个穿着朴素长衫、背影清瘦却挺拔的老人,正双手合十,无比虔诚地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对着那最高处、烟雾最深处某个看不清的轮廓,一遍又一遍地、卑微而恳切地叩首祈祷着:
“……求求您……保佑我家小白鱼!平安无事,逢凶化吉!孩子命苦,性子又倔……求您发发慈悲……别收走她……!信士愿以此残躯……代她受过……求求您了!”
那声音苍老、沙哑,充满了无尽的担忧与绝望的爱。
小白鱼……那是爷爷给她取的小名,说她小时候像一尾怎么抓也抓不住的、滑不溜秋的小白鱼,灵动又闹腾。
画面破碎,意识猛地被拉回现实!
凤筱剧烈地咳嗽起来,更多的淤血被咳出。她死死按着灼痛撕裂的胸口,眼角那抹血红愈发鲜艳。
……
整整七天七夜。与那个来自“凛冬舟”、浑身散发着绝对零度寒息的恐怖杀手以命相搏,几乎同归于尽。最后时刻,是靠着玄天仪强行撕开一道临时的空间裂缝,才侥幸坠入这片相对稳定的裂隙地带,被这家客栈的主人——一个同样隐藏于此的、失去母星的流亡老者所救。
阎王殿前走一遭,神魂俱损。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苍白瘦削、却蕴含着惊人力量的手指。这双手,沾过无数鲜血,粉碎过无数阴谋,也……差点握住那遥不可及的温暖。
窗外,那模拟着月亮的巨大光晕缓缓流转,清辉洒在她身上,照着她孤身只影,照着她唇边血迹,照着她眼中那片刻融化后又迅速重新冰封的脆弱。
良久,她慢慢擦去唇角和眼角的血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那双赤红的瞳孔,重新变得锐利、冰冷、且深不见底。
伤痛依旧,前路未卜。
但她是凤筱。
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她便不会停止前行,不会停止燃烧。
她望向窗外那无尽混乱又蕴含着无限可能的时空裂隙,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熟悉了的、带着桀骜与疯狂意味的弧度。
……
“戏台还没塌,我这反派……怎能提前退场?”
声音很轻,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房间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夜色还长。
而风暴,永无止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