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二柱蹲在药铺门槛上数铜板时,听见里屋传来“窸窸窣窣”的翻纸声。他抬头瞅了眼日头,刚过晌午,药铺里没客人,掌柜王老先生去后山采药还没回来,哪来的动静?
“谁在里面?”赵二柱扯着嗓子喊,手里的铜板撒了两个在地上。他是王老先生的学徒,刚学抓药三个月,连药材还认不全,平日里连里屋的药柜都不敢随便碰——王老先生说过,里屋的药柜装着“镇店药”,动了会招邪。
里屋的翻纸声停了,接着传来个细悠悠的女声:“当归三钱,黄芪两钱,你给我包起来。”
赵二柱心里咯噔一下。这声音他没听过,村里的媳妇姑娘说话都粗声粗气,没这么柔的。他捏着两个铜板,挪到里屋门口,撩开门帘一角往里看——药柜前站着个穿蓝布裙的姑娘,梳着双丫髻,脸白得像窗纸上的月光,正踮着脚够最上层的药盒。
“你是哪来的?王掌柜没在,买药得等他回来。”赵二柱壮着胆子说,眼睛却盯着姑娘的脚——她的鞋尖沾着点泥,却没在青砖地上留下半个脚印。
姑娘回头,赵二柱这才看清她的脸:眉毛细得像画的,嘴唇没半点血色,手里还攥着张泛黄的药方子。“我等不及了,我娘还等着吃药呢。”她把药方子递过来,指尖凉得像冰,“你就按这方子抓,错不了。”
赵二柱接过药方子,纸页脆得一捏就破,上面的字是用毛笔写的,墨迹都发灰了,落款日期竟是十年前的。他心里发毛,想起王老先生说的“招邪”,手一抖,药方子掉在地上:“你……你别装了!这药方子是十年前的,你到底是谁?”
姑娘弯腰捡药方子,赵二柱看见她的裙角下,露出半截青灰色的脚踝,没有一点活人的血色。“我是十年前在这儿抓过药的林阿妹,”姑娘的声音沉了沉,“当年我娘得了肺痨,我来抓药,回去的路上掉进河里,就没上来了。”
赵二柱吓得往后退,后脑勺撞在门框上,疼得他直咧嘴:“你是鬼?!我……我可没害你,你别找我!”
“我不找你,我找药。”林阿妹走到药柜前,手指在药盒上划过,“当年我没把药带回家,我娘就……我得把药抓齐了,送回去给她。”她打开一个药盒,里面的当归都发潮了,她却像没看见,抓了一把往纸包里放。
赵二柱看着她空荡荡的纸包——明明抓了当归,纸包里却啥也没有,只有股淡淡的药香飘出来。他突然想起王老先生说的,十年前确实有个姑娘来抓治肺痨的药,后来掉进河里淹死了,她娘没过多久也没了,就埋在村后的坡上。
“你娘……已经不在了。”赵二柱小声说,“王老先生说,你娘最后是笑着走的,说知道你肯定会把药带回去。”
林阿妹的手顿住了,眼眶慢慢红了,却没掉眼泪——鬼是没有眼泪的。“真的吗?”她声音发颤,“我娘没怪我没把药带回去?”
“没怪,”赵二柱点点头,心里软了下来,“王老先生说,你娘天天在河边等你,直到走的时候,还攥着你给她绣的帕子。”
林阿妹低下头,手里的纸包慢慢变实了,当归、黄芪、甘草……一样样都在里面,还冒着点热气,像是刚从药柜里抓出来的。“我得把药送回去,”她捧着纸包,往门口走,“不然我娘会一直等我的。”
赵二柱看着她飘出门,没在地上留下脚印,心里竟有点不是滋味。他捡起地上的药方子,小心地叠好,放进王老先生的抽屉里——他想,等王老先生回来,得跟他说说这事。
傍晚的时候,王老先生背着药篓回来了,身上沾着些草屑。赵二柱赶紧把林阿妹的事说了,还把药方子拿给王老先生看。
王老先生看着药方子,叹了口气:“这姑娘,执念太深了。当年她娘的病,就算抓了药也未必能好,可她偏要认这个死理。”他走到药柜前,打开林阿妹碰过的药盒,里面的当归竟变得干燥了,像是刚晒过一样。
“那咋办?她要是天天来抓药,我……我有点怕。”赵二柱挠挠头。
“怕啥?她又不害人。”王老先生拿出个新的纸包,抓了些当归、黄芪,还有些润肺的药材,“明天她再来,你把这包药给她,就说这是当年她没抓齐的,让她带回去给她娘。”
第二天一早,赵二柱刚把药铺门打开,林阿妹就来了,还是穿着蓝布裙,手里捧着昨天的空纸包。“我没把药送回去,”她低着头,“我找不到我娘的坟了,村里的路变了好多。”
赵二柱把王老先生准备的药包递给她:“这是王老先生给你娘抓的药,比当年的还全,能治肺痨。我带你去你娘的坟,我知道在哪儿。”
林阿妹接过药包,眼睛亮了,第一次有了点活人的样子。赵二柱锁上药铺门,带着她往村后的坡上走——他小时候跟着王老先生来上过坟,知道林阿妹娘的坟在哪儿,就在一棵老槐树下,坟头长了些野草,还立着块小木牌。
“就是这儿了。”赵二柱指着坟头,“王老先生每年都会来给你娘除草,说你娘是个好人,当年还帮他采过药呢。”
林阿妹走到坟前,把药包放在坟头,纸包慢慢化了,药香渗进土里,坟头的野草竟慢慢绿了,还开了朵小黄花。“娘,我把药带回来了。”她对着坟头轻声说,“你别再等我了,我会好好的,你也好好的。”
一阵风吹过,槐树叶“沙沙”响,像是有人在回应她。林阿妹笑了,这一次,她的笑有了温度,不再是冷冰冰的。“谢谢你,二柱哥。”她飘到赵二柱面前,“我以后不会再来药铺抓药了,我得去投胎了,不然我娘会担心的。”
赵二柱点点头,心里竟有点舍不得:“你……你投胎的时候,记得找个好人家,别再掉进河里了。”
林阿妹笑着点点头,身影慢慢变得透明,最后化作一阵风,吹着槐树叶,飘向远方。赵二柱站在坟前,手里竟多了块帕子,上面绣着朵小黄花,正是林阿妹给她娘绣的那块——是她娘攥着走的那块。
他把帕子放在坟头,对着坟头鞠了一躬:“林阿妹走了,您放心吧,她会投个好人家的。”
回到药铺,王老先生正在柜台后抓药,看见赵二柱回来,笑着说:“姑娘走了?”
“走了,去投胎了。”赵二柱点点头,“她还留了块帕子给她娘。”
王老先生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个小盒子,里面放着块一模一样的帕子:“这是当年林阿妹来抓药时,落在这儿的,我一直替她收着,想着要是她回来,就还给她。现在看来,不用了。”
赵二柱看着两块帕子,心里暖暖的——原来,有些人就算成了鬼,也记着心里的牵挂,就算过了十年,也想着把没完成的事做完。
可没过多久,药铺又闹起了“怪事”。有天早上,赵二柱打开药铺门,看见柜台上放着些新鲜的草药,都是治咳嗽的,还带着露水;有次村里的张奶奶来抓治风湿的药,赵二柱找了半天没找到独活,转身的功夫,独活就放在了柜台上,还包好了分量。
赵二柱知道,是林阿妹回来了,她在帮药铺的忙。他没告诉王老先生,只是每次看见柜台上多出来的草药,都会对着空气说:“谢谢你,林阿妹,这些草药刚好有人要。”
空气里会飘来淡淡的药香,像是在回应他。
有次王老先生得了风寒,咳嗽得厉害,晚上躺在里屋,总觉得有人在给他盖被子,还给他端来碗药汤,喝下去浑身暖暖的,第二天风寒就好了。他问赵二柱:“是不是你昨晚给我端的药?”
赵二柱摇摇头:“不是我,是林阿妹。”他把林阿妹帮药铺的事说了,王老先生听完,笑着说:“这姑娘,真是个好孩子,就算成了鬼,也想着帮人。”
从那以后,王老先生就在药铺里放了个小药盒,里面装着些林阿妹当年抓过的药,还在盒子上写了“林阿妹的药”。有时候,赵二柱会看见林阿妹坐在药柜前,拿着小药盒,像是在回忆当年的事,看见他来了,就会飘走,留下股淡淡的药香。
村里的人渐渐知道了药铺里有个“抓药鬼”,是个好鬼,不害人,还帮人抓药。有人来抓药,会对着空气说:“林阿妹,帮我找下甘草呗,我眼神不好。”过一会儿,甘草就会出现在柜台上,分量不多不少,正好是他们要的。
有次邻村的人来抓治跌打损伤的药,赵二柱没在,那人对着空气喊:“林阿妹,我要两钱红花,三钱乳香,你帮我抓下呗。”等赵二柱回来,看见柜台上放着包好的药,还压着张纸条,上面写着“邻村李大哥的药”,字迹娟秀,正是林阿妹的字。
赵二柱把药递给李大哥,李大哥笑着说:“这林阿妹,比你这学徒靠谱多了,抓的药分量一点不差。”
赵二柱也笑了——他现在认药材认全了,抓药也不会错了,可他还是喜欢林阿妹帮他抓药,喜欢闻那股淡淡的药香,喜欢对着空气跟她说话。
后来,王老先生年纪大了,把药铺交给了赵二柱。赵二柱在药铺里立了个小木牌,上面写着“林阿妹之位”,逢年过节就会放些新鲜的草药和她娘喜欢的帕子,还会跟她说说话:“林阿妹,今天来了个抓治肺痨药的,我跟他说,现在医术好了,肺痨能治好了,你娘要是在,肯定会高兴的。”
空气里会飘来淡淡的药香,像是林阿妹在笑。
有次赵二柱的儿子问他:“爹,为啥药铺里要放个小木牌?上面写的林阿妹是谁啊?”
赵二柱抱着儿子,指着药柜:“林阿妹是个好人,当年她为了给娘抓药,掉进河里淹死了,现在她还在药铺里帮我们抓药呢,你要是找不到药材,喊她一声,她就会帮你找。”
儿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有次他找不到甘草,对着空气喊:“林阿妹姐姐,帮我找下甘草呗。”过一会儿,甘草就出现在柜台上,儿子高兴得跳起来:“爹,林阿妹姐姐真的帮我找了!”
赵二柱看着儿子的笑脸,心里暖暖的。他知道,林阿妹不会走了,她会一直在药铺里,帮着抓药,帮着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就像当年她想帮她娘一样。
有时候,在月光下,你会看见药铺里亮着灯,一个穿蓝布裙的姑娘坐在药柜前,手里拿着药方子,仔细地抓着药,旁边站着个学徒,正跟着她学认药材,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药香,温暖又安稳。
村里人都说,王家药铺的药特别灵,就算是难治的病,吃了也会好。只有赵二柱知道,不是药灵,是药铺里有个好鬼,她把所有的牵挂和温柔,都融进了那些药材里,送给了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