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面前是五个数米高的巨大人偶。
人偶被做成了小丑的模样,但与之前那个活蹦乱跳的小丑不同,这些人偶呈现出一种彻底的颠倒状态。
肢体错位,五官混乱,手臂可能从腰部伸出,腿长在肩膀上,眼睛一上一下,嘴巴歪到腮边。
通体被涂满了大红大绿这种极其饱和对比强烈的颜色。
一部分颜料像是刚刚涂抹上去,尚未干透,正往下流淌着粘稠的液体。
已经干掉的地方则泛着一种类似陶瓷却又滑腻腻的质感。
每一个人偶的动作和姿态都截然不同,有的张牙舞爪,有的蜷缩扭曲,有的仰天狂笑。
仿佛在无声地上演着一出荒诞的默剧。
从颠倒中寻找秩序。
规则在此处,以最直观的方式展现出了它的含义。
从这群颠倒的人偶中,识别出每个人偶的做出的动作,然后帮助它摆好肢体和五官,让每一个部位都放在该放的位置。
游夏迅速理解了通关的要求,没有耽搁时间。
脚下仿佛有无形的阶梯托举,整个人便已腾空而起,落在了距离他最近的人偶面前。
这个人偶的嘴巴挂在了耳朵上,牙齿也七零八碎的黏在一起。
当游夏伸出藤蔓欲要触碰的时候,看似坚硬的人偶表面忽然变成了柔软黏腻的小旋涡。
吸力之强,远超游夏的预料,直接将整条藤蔓都吸了进去。
游夏夏反应极快,断开藤蔓,后退了半米。
人偶表面迅速恢复原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难道自己猜错了?
游夏逐一仔细打量起这几个小丑人偶。
一片寂静当中,时间几乎在此处凝滞,任何一点细微的动静也变得极为明显。
游夏眸色一冷,身影骤然从原地消失。
再出现时,柔软但足以致命的荆棘已经穿过某个人偶的大脑。
与清脆的瓷片碎裂声一同响起的,还有小丑那像是指甲刮擦玻璃般的刺耳声音。
“嘻嘻嘻……哈哈哈哈!!痛啊!好痛啊!!”
带着强烈的精神污染作用,试图钻入游夏的脑海,混淆他的感知,激起他内心的恐惧与混乱。
游夏眼底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他手中用力,猛的一扯荆棘。
小丑是真的很疼,荆棘从头穿到脚,疼得他直骂街。
为了不被疼死,只能顺着力道,狼狈的滚落出来。
然后就因为极强的惯性跪在了地上。
游夏的的杀意如有实质般逼近过来,死亡的阴影降临头顶。
小丑心知不妙,巨大的危机感让他所有的戏谑和伪装都在瞬间褪去。
他左腿猛地用力试图支撑起身体,右腿的膝盖诡异地向后弯曲,上半身随着这个动作如同没有骨头般向后极限仰去,试图再度缩回人偶内部。
然而,这一切的挣扎与应对,都在游夏的预料之中,
荆棘眨眼间便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罗网,切断了小丑的退路,将他死死地禁锢在了这片方寸之地。
就像是被黏在蛛网之上的飞虫,如何挣扎都逃不出去。
迷宫里诡计多端的小丑守关人,不知道凭借规则与欺诈制造了多少绝望的Npc,此刻就这样狼狈不堪地跪在游夏的面前。
以一个无比屈辱的,信徒般的姿势。
游夏向前,踏出了一寸。
小丑便用膝盖向后蹭着,艰难地后退了一寸。
暗绿色的荆棘牢牢绑在那酷似人类的脖颈上。
突出的咽喉明显到一眼就足以捕捉,清晰的线条在诉说着血管的脆弱。
游夏垂眼看下来,恰到好处地遮住了眸中无人能窥见的沉凝。
唯有额前那朵半开未开,流转不定的金纹花瓣表明他溢满的杀意。
开口时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和缓,就像是对着一个许久未见的好友聊天。
“再动一下……”
“就杀了你哦。”
小丑汗流浃背了。
那副永远嬉皮笑脸的面具都有了裂痕。
不仅生命受到威胁,他之前施加给游夏的污染也全部被成倍的返还了回来。
他能清晰的感觉到自己鼻尖被浓郁的香气笼罩,一个接着一个四肢错乱黏在躯体上的小人充斥着他的眼眶。
甚至还想钻进他的眼球,揪出他的血管。
从游夏的视角看,就是跪在他面前的小丑身体变得僵直,看起来和周围的人偶也没什么区别了。
直到那泛着光的颜料面具寸寸开裂,露出崭新的,涂满颜料的一张脸。
小丑变换了几个表情,最后还是厚着脸皮试图恐吓游夏。
“喂喂喂,既然知道我是守关人,能不能对我多点尊重!”
“你再威胁我,信不信我举报系统,说你虐待Npc。”
游夏还是听到一个Npc如此理直气壮地宣称自己是Npc,并且还要向“系统”举报玩家。
饶是他心性冷淡,也被小丑这不着调的模样带偏了一秒。
游夏:“你还能举报?”
小丑见似乎有戏,立刻挺了挺胸膛:“怎么不能,我们Npc也是有人权的好吧。”
游夏做出了一个“请便”的手势,“行啊,那你来吧。”
“我……”小丑刚说了一个字,又像是想起什么,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算了,你放开我我就不计较了。”
游夏上下打量小丑一眼,故意拖长了声音:“可我怎么觉得,我对你做的事,是符合规则的呢。”
“弱肉强食,越刺激越好。”
“观众们不就喜欢这样的画面吗。”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游夏刻意加重了语气。
小丑一时哑然。
他没想到这个选手竟然如此聪明。
在继续作死和服软认输中,他光速选择后者。
“我输了我输了,我给你提供通关线索,你放过我吧。”
小丑第一次低头低得如此彻底。
只因他不想死。
哪怕Npc随时都可以重塑复活,但小丑还是不愿意稀里糊涂的死一次。
仿佛有条指令深刻在他的灵魂上,死亡会带来某人的眼泪。
小丑:“我是尽职责给你增加点难度,否则你这么容易就通关了,我的面子往哪放。”
守关人也是有考核的,万一达不到标准,很有可能被系统惩罚。
他的意思很明显,我求饶,我后退。
从头到尾都不是我想和你作对,是系统要求,所以你的怒气也别冲着我来。
此时的小丑倒是比游夏最开始见到的多了几分“活人”气,言谈举止也十分像个正常人。
但游夏显然不太不相信眼前这个鬼话连篇的小丑。
在彼此对立的前提下,一人干脆利落的要了另一人的命,才是最有可能发生的事。
游夏轻笑一声,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如果杀了你能够直接通关,我会毫不犹豫的动手。”
刚才荆棘快要穿透小丑咽喉的时候,游夏面前浮现一行鲜红的小字,禁止直接伤害Npc。
小丑能活下来,不是因为他说服了游夏,而是游夏暂时杀不了他。
“真是……太嚣张了……”小丑磨了磨牙,觉得游夏的性格实在很对他的脾气,一时竟然有种遇到知音的感觉。
抓一把自己莫名有些瘙痒的脖子,小丑对游夏道:“你已经完成了第一个任务,再从迷宫走出去就算通关副本。”
游夏的目光从小丑手上扫过,嘴角一缕笑意若隐若现。
“这么干脆?那就饶你一命。”
说完也不再浪费时间,绕过小丑,手中的藤蔓猝然飞出。
和小丑相比,游夏更像那个怪谈游戏的产物,形似人手的藤蔓在他身后挥舞,其密集程度足以令胆子最大的人为之心惊。
无形的香气挥洒,一个个小花苞鼓起不甚明显的脓肿,像是活物一般在藤蔓上颤动。
不可名状,不可直视。
没了小丑的捣乱,只需要短短几分钟,游夏就把所有人偶恢复了正常的模样。
那些排列整齐的人偶依次向着两侧挪动,摩擦带来细微的“咯吱”声,让开的道路尽头,挂着一个鲜明的牌子。
混乱迷宫——吊桥出口。
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之上,悬挂着一座摇摇欲坠的吊桥。
捆绑吊桥的绳子是黄白色泛着不明臭味的皮筋,底下的木板粗糙地裹上了一层能看出毛孔纹理的惨白人皮,碎骨轮廓清晰可见,踩上去的触感令人不敢细想。
游夏上桥的前一秒回过头,越过静立不动的人偶,精准地落在了小丑身上。
小丑所携带的夸张色彩在这片灰暗的背景中显得格外刺眼。
“你的东西,还给你。”
游夏扬起手扔给小丑一团被藤蔓包裹的物品。
“我们后会无期。”
小丑接住。
藤蔓自动打开,露出一条手臂和一颗头颅。
前者是被游夏砍断的,后者是被游夏捡到的。
看在小丑识趣的份上,游夏决定放过小丑一马。
他准备抽回种在小丑身上的花苞。
但小丑的脑回路总是十分令人匪夷所思,把那条手臂装上就算了,还把头也给替换了。
取下被涂满颜料的小丑头,换上毫无生气的死人头。
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活了过来,眼角上扬,笑时总带着几分不正经。
游夏瞳孔急剧收缩了一秒。
此时此刻,他心中竟疯狂涌现出一个念头。
留在这里!
不要离开迷宫。
留在这里!
留在这少年身边。
就在这里。
游夏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在彻底迷失之前果断转身离开。
泛动着细碎金光的长发被不知从何而来的阴风吹动。
留下的弧度成了映入小丑眼底最后的光芒。
很奇怪。
小丑望着游夏离开的方向,哪怕他的背影已经被浓稠黑暗吞噬。
明明没有完成上面给的考核,将这个玩家永远留下来,失去了再升一级的机会。
可为什么空空荡荡的心脏处,泛起了无法抑制的欢喜。
小丑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耳边响起了游夏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简单且莫名的四个字。
后会无期。
一个是实力强大,心智坚定的通关选手,一个是守关人Npc,被束缚在此地的囚徒。
选手通关,Npc留在原地,等待下一个挑战者,这是永恒的循环。
他们本就后会无期。
就像两条直线,短暂相交后再次奔向截然不同的道路。
一条不知何时藏入小丑皮肤之下的嫩绿色藤蔓悄无声息的破开了外层薄薄的束缚,从咽喉处探出了娇嫩的小花苞。
随之而来的,是极其强烈无法抗拒的窒息感。
空气被彻底阻断,视野开始模糊,耳边响起嗡鸣。
小丑用手掐住自己的脖颈,竭力想要找到一丝呼吸的余地。
可是在他体内,无数根系正在沿着他的血管神经和肌肉纤维疯狂蔓延,眨眼之间便贯穿全身,吸取他的血肉作为花开的养分。
从始至终,那个看起来冷漠疏离,似乎只专注于通关的选手,都没想过要放过他。
小丑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力量的飞速流逝,开闸泄洪般汹涌地流向那个小小的花苞。
也能闻到一股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诡异花香,正从喉咙口不断胀大的花苞中弥漫开来,强势地充斥着自己的鼻腔。
最外层的几片花瓣已经无法抑制地绽开了几片羞怯怯的花瓣。
死亡的阴影近在眼前。
小丑却没有咒骂,挣扎。
在他的眼底深处,翻涌着的,只是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遗憾。
具体在遗憾什么呢。
是遗憾这场游戏结束得太早?
还是遗憾未能和那名特殊的选手“后会有期”……
说不上来。
这种陌生的情绪过于复杂,超出了小丑作为“守关人”被设定的情感模块。
他只是觉得,某种刚刚萌芽的可能性,被硬生生掐断了。
就在那喉间的诡异花朵汲取了足够的养分,花瓣即将彻底舒展,完成最后绽放之时。
一切都在瞬间凝固。
仿佛有一道深埋进潜意识的指令,逼迫着微微张开的花瓣被强行合拢,重新收束成了紧抱的花苞状。
在他体内疯狂延伸攻城略地的根系,也如退潮般急速缩回。
咽喉处被强制撑开的洞口缓慢恢复,仅存的根系拖拽着花苞从咽喉处脱离,蜷缩成了小半截干枯的花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