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脸的五官很是模糊,双眼紧闭,整体是凹进去的。
神明游夏看了一秒,将每个细节都记在脑中,然后继续往前走。
啪嗒,是踩到地面积水的声音。
潮湿衰败使得这里的地面凹凸不平,基本两三步就是一个积水的坑。
神明游夏走了大概有四五米,来到了一处向右的拐角前。
拐进去,依旧是同样的墙壁和地面。
六七米的距离,第二个拐角出现了。
神明游夏再次拐进去,并且加快了速度。
他已然意识到了什么。
抵达尽头的拐角走进去,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刚下来看到的那面墙。
墙上雕刻的花纹也是他刚看到的样子。
是鬼打墙还是地下室的布局本就如此?
神明游夏停在原地,藤蔓从他背后探出,贴着冰冷的地面和墙壁迅速蔓延,铺满了每一处可能被忽略的角落。
藤蔓忠实的反馈出所看到的画面。
向右向右再向右,最后回到了原点。
没有丝毫收获的藤蔓爬到了墙壁上,本能纠缠住一块凸出来的纹路缓缓摩挲。
凸出?
神明游夏的视线缓慢转移过来,盯着近在咫尺的纹路。
凹陷变成了凸出。
人脸的比例大得惊人,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的三分之二,正在悄无声息的向外挪动。
随着五官越来越清晰,一种诡异的熟悉感刺入神明游夏的意识。
神明游夏蹙眉看着,觉得这人似乎在游夏梦中出现过。
“林双阳?”
“什么?”游夏似乎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能再听到这个名字,意识几乎是惊跳起来。
他的“目光”穿透了共享的感官,正正对上了那张已完全凸显在墙上的巨大人脸。
人脸呈现出与水泥墙近乎一致的青灰色,紧闭的双眼骤然张开。
细小的瞳仁深处爆发出惊人的怨毒,明明镶嵌在墙上,还偏要不安分的挣扎着发出大叫。
“是你!”
声音陡然拔高,变成尖利的咆哮。
“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罪人!凭什么还活着?!”
墙壁的震动更加剧烈,发出轰隆隆的巨响,人脸也在逐渐逼近游夏,映在他放大的瞳孔中。
“杀父杀弟!杀害自己的至亲!!”
“我们……我们可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啊!”
声音声嘶力竭的喊着,带着一种怪异的控诉,“可你却亲手杀了我们。”
“你这个刽子手……哈哈……哈哈哈……”
“注定孤独终老!众叛亲离!!”
“等着下地狱吧!”
在游夏身后,淡金色虚影陡然生出。
他低眉垂眸,一手揽住身前人,一手横劈对面鬼。
滋啦,刀尖在上划出火花。
镶嵌在墙壁中的鬼脸十分坚硬。
虚影反握住刀身,后退两步。
用神力硬生生凝结出实体消耗巨大,所以所以只能速战速决。
正要使出全部力气之时,几乎是半昏迷状态的游夏竟然抬手,覆盖在了虚影握刀的手上。
“这次,困住我的梦魇,让我来解决。”
荆棘刀身化而分成两把,直直插入那双带有鬼气的眼睛中。
瞳仁破碎,鬼脸寸寸裂开。
连带整面墙壁,轰然爆炸。
大块的碎石飞溅出来。
即将消散的虚影向前一闪,撑起金光挡在了游夏面前。
待碎石纷纷落下,重重灰尘之中,出现了一个新的空间。
几块厚玻璃将之分割成狭窄的小房间,每个小房间里都有一个束缚椅,铁链和绑带都被丢弃在地面上。
除此之外,还有数不清的注射器和针头,同样也被丢弃,胡乱堆积在一起。
神明游夏已然意识到了什么。
如果说精神病院是被放在明面上的,囚禁游夏的牢笼。
那么这一处地下室,应该就是他更深更可怕的噩梦。
从刚才林双阳的咒骂以及这类似审讯室的密闭空间就可以看出来。
在他当作疯子关押起来的日子,他不仅受到了肉体上的折磨,还有精神上的刺激。
熟悉的系统字体缓缓在神明游夏眼前浮现,这次规则的内容很是直白。
“规则三:进来和出去之人只能有一位。”
“规则四:梦醒之时,便是结束。”
静静盯着里头那处空间发呆的游夏忽然开口:“如果这真的只是一场梦,也的确到了该醒的时候。”
身后隐约传来一阵水声。
仅仅只是一个眨眼的时间,就有汹涌的黑色水流奔腾而出。
神明游夏想直接用瞬移离开这里,可身体却再次脱离他的控制,死死定在了原地。
留在地下室外面的藤蔓猝然窜进来,瞬间卷住游夏的全身,想将他直接带走。
然而,还是慢了半步。
那股不知来源的黑水高高打起一个浪,顷刻间冲着游夏浇了下来。
黑暗,瞬间吞没了一切。
冷。
仿佛连灵魂都能冻结的冷意裹挟全身。
游夏呼哧呼哧在一处狭窄的阶梯上奔跑。
他身后,是快要贴上脚跟的,逐步逼近涌动的黑水。
在黑水之中,时不时浮现出来一些凌乱的画面和声音。
时而是数名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围着游夏喋喋不休的逼问,时而是举着针管的护工,时而是其他病人在折磨中发出的痛苦嘶吼。
游夏跑得气喘吁吁,跑得肺部空气全部挤出,跑得他压根没力气思考,另一个他自己去了哪里。
肺部火辣辣地疼,脑海里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
跑啊跑,跑啊跑。
等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手脚并用地冲上最后几级台阶,却有另一个人已经站在了那里。
那人拥有和他相似但更加精致的脸,金色长发散落身后,额前的花纹半开半拢,同样带出熠熠生辉的金光。
不同于刚才的虚影,这是完全存在的一具实体。
高高在上,冷漠无情。
和他所想象出来的神明完全一样。
游夏刚想喊一声,却见神明瞥了他一眼,便毫不犹豫的转头,率先踏入了终点的出口。
规则一:每一个我都是我。
规则三:进来和出去之人只能有一位。
规则四:梦醒之时,便是结束。
没错,这些规则,游夏全部都能看见。
至于为什么要欺骗那位神明。
答案已经很明显。
他们都是游夏,但是他们拥有独立的意识。
而能够从这座精神病院离开,只能有一个游夏。
一扇门出现在游夏面前。
一扇和精神病院入口处分外相似的大门。
恍惚间,游夏竟然觉得自己已经离开了那间到处都是白色的病房,真正的站在了大门前。
只需要再上前一步,推开,走进去,他就能永远离开这里。
离开这个困住了他许久的囚笼。
游夏已经抬起步子欲要向前走,犹豫一秒后还是落在了原地。
不,不行,他不能这么自私。
现在使用着这具身体的不只有他,还有那位神明。
他的任务也是离开精神病院。
不能自私。
游夏也不知道是在说服谁,嘴里喃喃着,想往后退。
但他刚才看到的幻境又出现了。
金发异瞳的男人冷漠的,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眼中没有一丝属于人类的温情。
这很难不让人相信,在面对只能离开一个人的情况下,他会毫不犹豫的选择自己。
就是这样的。
所以游夏,你还在犹豫什么?
不妨自私一些。
反正你才是这具身体的主意识不是吗?
是啊。
不知不觉中,游夏眼中的犹豫尽数消散,就像是被蛊惑了一般,他也开始附和着这个忽然出现的声音。
只要他想,只要他想,只要他想。
他可以挤掉那个看似无所不能的神明,成为离开这座精神病院的人。
推开这扇门,离开精神病院,从此以后,他就获得了自由。
心心念念的,渴望的自由。
大门缓缓打开,为游夏呈现出了门后的画面。
平静祥和的城市,穿梭不停的车流,热闹繁华的街道。
视野拉近,舒适温馨的独栋别墅内,在游夏记忆中总是躺在病床上,瘦弱病态的女人此刻正活生生的站在门口。
阳光恰好穿过门廊,那条从门口蜿蜒而出的碎石子路上铺满了鲜花,宛如一条绚烂的地毯,一直延伸到游夏的脚下。
女人就站在这片光芒与花路的尽头。
阳光洒落在她周身,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暖融融的金色光晕里。
午后的微风轻轻拂动她的裙摆和发梢,那张脸,与游夏的容貌有六七分相似的脸上勾勒出一个温暖的笑。
一如游夏无数次在梦中看到的那样。
妈妈………
游夏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
这两个音节哽在他的喉咙深处,带着某种沉重而滚烫的东西。
他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空白的怔然,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快速走了两步。
“妈妈。”
一些沉重的,不知堆积了多久的思念从这两个字里辗转生出。
女人朝着游夏的方向伸出双手,“小夏,过来。到妈妈这里来。”
“以后我们一直在一起的,永远都不分开好不好。”
柔软的,充满母爱与温情的语气成为了最好用的引诱手段。
花路尽头的“家”,门前微笑的“母亲”,构成游夏曾在无数个冰冷恐惧的夜晚,于心底最隐秘处编造的安宁图景。
游夏理所应当的沦陷了。
他走入了这扇门,于是场景变换,身后的黑暗与阴冷尽数消失,前路尽是鲜花与美好。
风似乎更柔和了。
化作手指抚过游夏的脸颊,轻轻擦掉了那一滴根本不明显的泪。
妈妈的怀抱依旧是温暖的,在耳畔响起的声音也是充满疼惜的。
“小夏,让你受苦了。”
“以后就在这里,和妈妈一直生活在一起。”
“我们永远也不分开,你说好不好?”
压抑不住的酸涩涌上游夏心头,喉头涌动,最后还是狠心推开了这个虚假的怀抱。
“不。”
“小夏?”显而易见的,女人的声音带了些许疑惑。
游夏闭了闭眼,嗓音听起来竟然有种沙哑意味,“你不是她。”
“她不是这样的。”
游瑛。
一个光从名字就能听出性格的女人。
那些缠绵于病榻的无力,衰败枯瘦的阴郁,仅仅只存在于游夏有限的记忆中。
但是在更早之前,在生下游夏之前,在成为母亲之前,那些游夏没有亲眼看过的,只能靠录像,日记,照片所捕捉到的痕迹表明,游瑛是一位飒爽果断的女人。
她聪慧,勇敢,强大。
她心怀大爱,善良仁慈,拥有比常人更多的责任感。
任何美好的词汇都可以放在她身上。
在被游夏点破的瞬间,女人的身影逐渐融化,明知是假的,游夏还是下意识伸出去想去阻拦。
可是只能抓住一张轻飘飘落下的照片。
这是深埋于他脑中的某个零星记忆碎片。
照片的拍摄地不明,模糊的背景泛着不详的暗红色,形似某种乱码的不明物质构成一层层阶梯,而在阶梯之上,站着几个人。
这些人的脸都被一团黑色的雾气完全挡住,无法分辨出具体的年龄和长相,只能从穿着中看出,有男有女。
他们似乎是一个团队,并且以阶梯最上方的女人为首。
那女人也是唯一能看清脸的。
在拍摄之时,她只略微转过了头,窝在肩膀处的一尾红色小鱼被惊动,鳞片擦过她的脸颊。
半长的头发扎在脑后,不听话的碎发随风扬起,那双坚韧的眸子是混乱之中唯一的清晰点。
不被在意,充当背景板的鲜花忽然开始疯涨,仅仅只是一个眨眼的时间,就占据了目之所及的一切,并且有越长越高,越长越多,直到将整个空间顶破的趋势。
平稳的地面开始发生震动,美好的幻象逐渐破碎。
在逐渐加剧的摇晃中,游夏一把抓住这张即将消散的照片,将之护在胸口的位置。
层层裂纹之下,还是那些涌动不休的黑色潮水,只不过变得更为粘稠,仿佛某种怨念的集合体。
这股集合体很快发现了孤零零的游夏,扭曲着合成一条粗壮的,没头没尾,仅有一张大嘴形似巨蟒的生物,要冲过来将他吃掉。
游夏不知道这玩意究竟是什么。
但用脚指头想一想也能知道被吃掉之后的下场。
游夏本能想要躲避,可脚下的地面早已消失,身体一沉就骤然摔了下去。
强烈的失重感瞬间席卷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