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越走越远,已经出了城,直到来到一片树林前才缓缓停住。一个内卫打开车帘,紧绷着脸,对张振玉道:“张都统,到了,咱们走吧。”
张振玉点点头,刚刚站起身,忽然大喝一声,木枷横扫,猛地砸向右侧内卫,同时左脚狠狠踩在左侧那人脚上。
左侧内卫痛哼一声,弯下腰去,右侧内卫却身手了得,竟被他间不容发的避了过去,但张振玉立刻右肘锤击,精准的打在他额头,顿时将那内卫打晕。
张振玉一脚踢在左侧内卫腿上,借力从车中蹿了出去。他落地后一个翻滚,刚站起身,护卫马车的几个内卫已经端着神臂弩对准了他。
张振玉紧盯着眼前锋利的弩箭,浑身肌肉紧绷,他感觉自己好久没有象今天这样直面死亡了,如果这就是人生最后一幕,那就死的像一个勇士吧!他将全身力量灌注在完好的右腿上,正要做全力一搏,忽听背后一人大喝道:“都住手!”
随着这一声喊,马蹄声中十几名骑士如飞而至。
张振玉身子一震,回头看时,却见为首一人正是江枫。
“王爷!振玉惭愧......”张振玉眼眶一热,施下礼去。
江枫滚鞍下马,一把扶住他,叹息道:“子鸣,我来晚了,是我对不起你!”
十兵卫指挥手下迅速将那几个内卫拿下。武德司虽然被赵环儿和谢平川直接掌控,但江枫是所有青鸟心目中真正的偶像。他一出现,几名内卫立刻老老实实放弃抵抗。
据为首之人交待,正是武德司内卫提领阿念亲自下令,要求几人将张振玉带到郊外秘密处决,并伪装成畏罪潜逃的样子。
“怎么会......这,这贱人怎敢如此胡作非为!”十兵卫闻言不禁惊呼,他满怀歉意的对张振玉道:“此事我一定亲口问个清楚!”
“不必了。”江枫叹息道:“能命令阿念做此事的,只有一个人。”
江枫转头望着不远处高大的开封城墙,心情异常沉重。他知道,环儿对自己的感情依然炽热,这些年自己东奔西走,全靠环儿在后方殚精竭虑的维持局面。
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当初那个温婉可人的聪慧少女,已经成长为杀伐果断的朝堂领袖。可是在权谋中浸淫太久,真的会改变一个人。仅仅是因为担心将来莫须有的背叛,环儿竟然要杀死自己生死与共的兄弟!权力,是如此可怕的东西,它能让父子成仇,夫妻反目,甚至对着挚爱亲朋举起屠刀!
大宋已经光复,百姓生活也有了起色,但新世界诞生的阵痛也许还要延续很久。究竟怎样做,才能既不辜负自己的理想,又不伤害自己挚爱之人呢?
“王爷......”张振玉站在江枫身后,欲言又止。
江枫默然良久,沉声道:“子鸣,要改变这个世界,仅仅光复大宋的国土是不够的,还有很多事要做。我在原地徘徊的时间太久,也许,该踏上新的征程了。”
十天后,平安郡王江枫从前线失踪的消息传回了京城,与此同时,平安军都统张振玉,副都统于万里,武德司提领十兵卫等几位平安系重要人物几乎同时销声匿迹。
正在赵环儿焦急的派人调查江枫下落之时,一封信被飞奴送到了宫中,信封上写着“爱妻环儿亲启”几个字。
看着这熟悉的字迹,赵环儿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颤抖着手抽出信纸,一字一句的看下去。
环儿,我走了。离开你和孩子,虽然万分不舍,但却不得不然,因为我有了新的使命。
我曾经梦想,给世间千千万万的百姓营造一片乐土,这一生便没有白活。但我发现,要想创造一个新世界,只有权谋和武力是不够的,只把目光局限在我们脚下这片土地上更是不行的,只有依靠奇迹般的变革才能实现。
在万里之外,大东海的尽头,有一片辽阔的大陆,那里有取之不尽的各种资源,足够开采千年的金银矿,还有很多神奇的高产作物,把这些作物带回来,咱们的老百姓就再也不愁吃不饱饭了。我要去找到那片大陆,让那里的资源成为华夏崛起的奠基石,这就是我的新使命。
皇权在我眼中,是需要遏制和摒弃的东西。我不想变成一个自己厌恶的人,所以我永远不会坐上那张椅子。经历了这么多,我发现人世间不平等的根源便是权力和财富的过度集中。皇帝作为帝国权力的中心,他越强大,越有权,越会导致旧势力向他聚集,平安城那种律法至上和民间自发的活力就必然会被这股势力破坏。大宋有帝王与士大夫共治的优秀传统,我们不妨把儒生士大夫的力量削弱,而代之以工商界的精英,把权力平均的分配给这些人,皇权只需要起到秤砣的作用,维持住稳定的局面,这些精英们就能共同治理好这个庞大的国家。
北伐之事,韩五哥足可一力当之。但我还有三件大事没有来得及办,如果能成功,则对将来国家振兴有莫大好处:第一为改革科举,减少儒学在科举中的分量,将平安城的算学、商学、律法、工艺等学问作为朝廷选拔官员的科目;第二为逐年减少农税,最终免除所有粮税,国家要彻底改为工商立国;第三为广开商路,交好万邦,咱们跟周边国家做生意,会使所有人得利,共同的利益才是边疆和平最好的保障。
这些事情都不容易,但也只能辛苦你了。
最多十年,我一定能完成自己的使命,活着回到你身边,一定。
保重,勿念!
环儿反复读着这段文字,泪水止不住的滚落。她知道,经历了这么多年的坎坷磨砺,江枫却依然是那个胸怀赤子之心的少年,乘风破浪才是他生命的意义。
去吧,枫哥,我会等着你回来!
寝宫外,一阵悠扬的钟声传来。阿念轻轻走进殿中,躬身道:“殿下,卯时三刻,时候不早了。”
赵环儿轻轻擦干眼泪,脸上恢复了往日庄严神色。
她站直了身体,平伸双手,两名宫人立刻给她披上一件大红朝服,然后围着她忙碌起来。
片刻后,赵环儿缓缓走出寝宫殿门,身后的乳娘怀里抱着刚刚百日的江浩。一百多名侍卫和宫人组成的队伍已经等候多时。母子俩共乘一顶大轿,队伍簇拥着轿子,向垂拱殿方向走去。
昨日,皇帝赵桓已经在百官面前宣布一个重要消息:由于自己无后,皇家又男丁凋零,特效前朝旧例,赐福国长公主之子赵姓,收为皇帝养子,赐爵晋王,留在大内抚养。赵环儿此行,正是要带着孩子去面圣谢恩的。
秋风已经卷落了一地黄叶,队伍经过殿外的长街,发出悦耳的莎莎声。赵环儿看着轿帘外那飘落的树叶,忽然想起一事,拍了拍轿厢,阿念立刻出现在身边:“殿下。”
“去把这个消息通知谢先生。”
“是。”
阿念一路小跑,来到皇宫后一个隐秘的院落。一进门,就被浓烈的草药味儿熏得皱了皱眉。
屋内光线昏暗,谢平川正半倚在床榻上,神色平静,埋在皱纹里的双眼半开半闭,似乎在回忆自己跌宕起伏的一生。张牛儿安静的伺候在侧。
阿念轻轻走到床榻边蹲下,低声道:“先生,敕封晋王的圣旨已经下来了,您放心吧。”
“此话当真!?好!好!好!”谢平川脸上一下子重新有了光彩,干瘪的胸膛剧烈的起伏起来,他奇迹般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腰杆挺得笔直,浑浊的眼睛再次变得清明,射出锐利的目光,连这昏暗的房间似乎都被老人忽然绽放的光芒照亮了。
“爷爷你......你好了?”张牛儿惊喜的问道。
谢平川向张牛儿招招手,笑着道:“牛儿,来帮爷爷更衣,爷爷要出去走走。”
“哎!”张牛儿欢喜的应了一声,手脚麻利的帮老人穿好衣服。
谢平川缓步走出房间,抬头仰望秋日清朗的天空,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真是个好天气啊!
此生虽有坎坷,但眼看自己终生谋划得以实现,还有什么好遗憾的呢?他在院子里一张竹椅上坐下,舒服的靠在椅背上,口中念念有词,张牛儿跟他读了几年书,仔细听时,却识得是苏学士的一首词,只听他吟道:“...... 一蓑烟雨任平生......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老人的声音渐渐低沉,终于陷入寂静。
“谢先生......”阿念在身后轻声呼唤,没有人回答。
谢平川静静的坐在竹椅上,眼睛闭合,面带微笑,倾听着秋天的声音。他鬓角的白发随风飘荡,似乎在向一个即将逝去的旧时代告别。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