晗英推门的动作显然惊动了他。
晗英清晰地听到,从那背对着她的身影的方向,传来一声极其细微却异常刺耳的微响。那是纸张被猛然攥紧、揉皱的声音。
“进来不敲门吗?”
烦躁的声音如同鞭子般抽打在寂静的空气里。
原本她在昭辰这里,向来没那么多繁文缛节。这语气未免有点陌生了。晗英僵在原地。她从未在兄长这里听到过如此冰冷、带着明显斥责意味的语气。
“……是我。”她下意识地道歉,声音带着困惑,“抱歉,我……”
“不。没事。”
羿昭辰当然知道是她。和羿晖安一样,在她的脚步踏在走廊上的那一刻,甚至更早,就知道了。他终归是要说的——要解释些什么的。只是,他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相信晗英很快也发现了异常。
就在她道歉的同时,借着那幽暗的台灯发出的光芒,她的视线扫过了羿昭辰的办公桌。在灯下那片被光芒笼罩的区域边缘,一个眼熟的、精致的象牙白色信封,静静地躺在那里。
信封的边缘,似乎还带着细微的压花暗纹。
晗英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幽香。她还以为,这只是方才尚未散去的幻觉。但此刻它变得更加浓郁,让她找不出说服自己的借口。所以她只得承认。
“怎么会这样?这、这是……”
晗英忍不住上前两步。这次羿昭辰没有阻止,但他仍然面对那毫无意义的窗帘。也许他知道拉开幕布后仍是一望无际的黑夜。窗户的这端与那端,从来没有区别。
鬼使神差地,或许是那份强烈的不安和疑惑驱使,晗英向前挪了两步。她刻意放轻了脚步,仿佛怕惊扰什么。她的视线紧紧锁定在那个空信封上。信封边缘歪斜,带着细微的、不规则的毛糙过。一种粗粝的、压抑不住的躁动感从这小小的撕裂口里扑面而来。
“为什么?这到底是怎么……”晗英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几乎是自言自语,“……你也收到这个?”
话音落下,羿昭辰的背影纹丝不动。他没有回头,只是将一直攥在手里的那张信纸——晗英这才注意到他手中紧紧捏着的那团纸——缓缓背到了身后。他的声音低沉地响起,不再是询问,而是冰冷的陈述:
“所以,羿晖安也收到了。”
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面。晗英的心猛地一沉。她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但电光火石间,她脑中飞快地过了一遍:安姐没有特意叮嘱她保密。这似乎……也算不上绝对的泄密?
“是……就在刚才。”
黑暗中,传来一声极低、极短促的,像是从鼻腔里挤出来的声音。既不像笑,也不像哼,更像是什么东西被强行压碎时发出的闷响。
“有点意思。”羿昭辰的声音重新响起,“笔迹和去年一样。”
为什么辰哥也这么说?
像一道闪电劈进晗英混乱的脑海。安姐提到过“去年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
“你也……看过去年的信吗?”
晗英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了一点,带着惊疑。问题出口,房间里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时间在台灯幽暗的光晕和浓重的黑暗里缓慢流淌,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属于深夜城市的模糊声响,衬得这寂静更加逼人。
沉默像是有了实体,沉重地压在晗英心头,让她喘不过气。她甚至能想象到他背对着她,在黑暗中盯着那张信纸,脸上会是怎样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复杂而阴沉的表情。
“我收到过。”
不是“看过”,是“收到过”。就在晗英消化着这三个字背后蕴含的巨大信息量和可能的惊涛骇浪时,羿昭辰缓缓地提出一个问题。
“我能相信你吗?”
晗英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在感到惊愕和不安的同时,一丝惋惜也从心里流露出来。她有点想反问,为什么不呢?你向来可以信任我的,就像从前的任何时候。她用一种像是在反驳一种无声的质疑的语气,坚定而迫切地回答:
“当然!”
于是羿昭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他的身体从浓重的阴影里一点点剥离出来,先是紧绷的肩膀,然后是轮廓分明的下颌。灯光吝啬地只照亮了他身体的一半。他的上身,尤其是脸,依然沉在昏暗之中。
然而晗英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在黑暗中,光晕的边缘,有两点光芒骤然亮起。
那是羿昭辰的眼睛。
但那绝不是晗英熟悉的、属于兄长带着粗粝暖意或严肃认真的眼睛。
那是两只……明亮、纯粹、却透着非人冰冷的……金色的眼睛。
像两块刚从熔炉中取出的、正在冷却却依旧散发着致命高温的铁水。那金色浓郁得化不开,没有丝毫暖意,只有一种纯粹的、令人灵魂战栗的金属质感,冰冷、坚硬、锐利。
晗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下泛起,像升腾的火焰,却瞬间冻结她的血液。她全身的汗毛倒竖,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
但是……
一种更深的冲动——混杂着血缘的牵绊和一种近乎自毁的好奇——推着她向前。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口的干涩,竟向前迈,站在了宽大办公桌的另一端,和兄长面对面。
血缘和职位或许能让她在名义上与兄长平起平坐,但那横亘在力量与认知之间的鸿沟,从未消失。她无法涉足他们的战场,无法分担那沉重的秘密。她能做的,或许只剩下站在这里,哪怕带着恐惧,表达一种无声的支持。
否则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羿昭辰沉默地看着她走近。那双金色的眼瞳里没有愤怒,没有威胁,甚至看不出明显的情绪,只有一种无机质的、审视一切的冰冷光泽。但当他的视线扫过桌面,落在那个被揉皱的象牙白信封旁一副玳瑁色上半框眼镜上时,他伸出手,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仪式化的缓慢,将它戴了回去。
戴上的一瞬,金色瞳孔被一层滤镜遮挡,骤然黯淡,化为茶色。沉入镜片之后的眼瞳深处似乎仍残留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异样,但乍看之下,已经近乎回归了正常,回归了过往。
晗英的脑海里闪过了羿晖安在办公室里那句轻描淡写的话。
……除了仍在我们家“做客”的两位朋友,还有——我们的哥哥。
哥哥。
这个称呼在她脑中盘旋。也许她那时指代的,不是……或不止是白冷一人吗?
“辰哥,去年收到信的……不是白哥吗?今年怎么是你?”
羿昭辰似乎对她的问题并不意外。他坐回原来的位置,身体微微后倾,靠进宽大皮椅的阴影里,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桌面。晗英总是无奈。她的两位兄姐在很多方面,有着相似的惊人的习惯。但他们永远不会讨论这些。
“称呼不同。给白冷的信,写的是‘隐元卿敬启’。而羿晖安的,”他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像是在念一个与己无关的代号,“是‘开阳卿’。至于我自己……”
晗英屏住呼吸,羿昭辰的目光透过镜片,落在晗英脸上。
“——也是‘开阳卿’。”
开阳……卿?
晗英听不懂了。在她的认知里,每一个星徒都对应着唯一的存在,代表着独一无二的法器与身份。从未听说过一个代号同时授予两人。就算……传说中的法器被强行分割,身份也只能属于一人。是有什么她从未接触过的、绝密等级的特例?还是,此刻,就在当下,有人开了某种颠覆规则的危险先河?
混乱中,一个更现实,也更阴险的可能性猛地攫住了她。
她猛地抬头:“辰哥!会不会……会不会是那个所谓的‘芳小姐’?她故意发同样的尊号,就是想……挑拨离间?”
毕竟,这种下作手段,在权力倾轧中并不罕见。如果……发送信件的人,真的如他们过去假设的那样——是天璇卿·殷红。如果是未知的人,则更加难办。
羿昭辰的嘴角缓缓扯开了一个弧度。然而那并不是笑,而是一个冰冷、嘲讽、带着浓重疲惫和某种洞悉的线条。
“挑拨?晗英,你还是……太干净了。”
他的目光穿透幽暗的灯光,直直钉在晗英苍白而困惑的脸上。
“不需要用这种低劣的手段。这封信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我们一直在回避,却终究要面对的事实。两个‘开阳卿’意味着什么,你还不明白吗?”
晗英只是无助地摇头。
“我只知道,之前,你们让鉴定处的人看了……九皇会的邀请函极有可能是天璇卿·殷红的笔迹。但她自己也收到了一样的信,甚至不惜以身犯险,主动来到公安厅申请鉴定。我们没能得出结论……今年,邀请函来得更晚——但终归还是让你们收到了。可她不是已经被我们控制住了吗?如果信是提前准备好的,倒也说得过去。可从过去到现在,有个问题我们始终没有得到解答:这东西究竟是谁在什么时候送到我们身边的?”
“天璇卿可能会化作任何人的样子。”羿昭辰说,“这给了她可乘之机。原则上她是最有可能亲自成为信使的人。但的确,如你所言,她还在我们的控制范围内,甚至有红石的结界阻拦。以殷社的能力,买通七位星徒身边的人,创造送信的环境也不是难事。但问题就在于她还并没有回归公共视野。”
“我倒是听说过殷九爷还在千华巷活跃的传言……那会是谁?朽月君吗?如果是她的话,会不会也有能力变成各种各样的面孔,而且比殷社的社长更加没有破绽?”
“不。灵力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如果是星徒之间,一定有所防备。现在仍然使用化形术之类的法术,就算没有被当场识破,也会留下痕迹。但从去年开始,我们直到现在也没有查到六道无常留下的任何施术证据。”
羿晗英越来越想不明白了。
“倘若你去年,就已经收到过一样的信,那——那你有告诉安姐吗?”
“没有。”他简单地说,“我没有必须告诉她的理由。”
“但这称呼,究竟意味着什么……”
“你说我可以信任你,对吧?”
晗英几乎是本能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方才那点因为靠近而升起的、想要支持的冲动凝聚成最坚定的回应。
“是的!当然!”
这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维系着某种联系的东西——血缘的羁绊,对兄长的信任,以及一种模糊却强烈的、不愿被彻底排除在外的渴望。她甚至没有去细想,这份“信任”此刻需要她承载的重量。她只是迫切地想要证明,她在这里,她站在他这边。
羿昭辰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他镜片后的眼神没有任何波动,只有一片深沉的、近乎死寂的平静。他没有说话,只是用行动回应了她的信任宣言。
在有限的光晕下,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化的缓慢和冷酷。他抬起手,他的手指落在了另一侧小臂的衬衫袖口上,动作像极了战士在战场上缓缓拔刀出鞘。
灯光吝啬地照亮了那片区域。
他的皮肤并不光滑。上面纵横交错着几道早已愈合却依旧狰狞的旧伤——刀留下的浅白凸起,弹孔愈合后的圆形凹陷,还有摩擦留下的陈旧印记。晗英并不陌生。
但此刻,这些伤痕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在靠近手腕内侧、一个相对平整的位置,有一小块图样。
它的形态极其清晰,带着一种自然的、仿佛与生俱来的质感,在昏黄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暗色。那是什么。纹身,还是胎记?
羿晗英的大脑像被投入冰水的滚烫烙铁,嗤啦的巨响过后,陷入一片通透的纯白。
那确乎是和羿晖安的颈上一模一样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