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宫门前那令人窒息的悲伤几乎要凝固雨水将所有人吞噬之时,一阵急促而凌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片死寂!
一名浑身湿透泥浆满身几乎是从马背上滚落下来的传令兵踉跄着冲到了宫门前,手中高举着一封被油布包裹紧急军报!
脸上写满了极致的疲惫、恐惧以及一种大事不妙的惶急!
“报!!!八百里加急!永安…永安军情!”
声音嘶哑尖锐,充满了绝望的气息,瞬间将沉浸在悲痛中的众人惊醒。
然而,最前方的杜清墨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目光依旧空洞地落在南风义冰冷的脸上,仿佛外界的一切声响都已无法传入她的耳中。
无需再看军报了。
易年的归来,周晚的出现,这具冰冷的遗体,以及那句未尽的“对不起”…
这一切早已比任何文字都更加清晰地,也更加残酷地告诉了所有人永安城的结局。
她的丈夫,战死了。
御南军,也没了。
那座他们曾经的家,南昭的南境雄关,已然陷落。
再看军报,不过是徒增细节上的残忍罢了。
南风瑾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将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逼了回去。
他是皇帝,是南昭现在的主心骨,他不能倒下,更不能一直沉浸在个人的悲痛之中。
对着那名跪地气喘吁吁的传令兵微微挥了挥手,声音沉痛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知道了,军报送至偏殿,稍后朕会亲阅,你…下去休息吧…”
那传令兵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到眼前这诡异的场景,瞬间便明白了过来。
王妃失魂落魄,长公主跪地痛哭,皇帝眼含热泪,以及那地上被白布覆盖、却露出熟悉王袍的身影…
最终只是重重磕了个头,将军报交给一旁的侍卫,踉跄着退了下去。
南风瑾的目光再次落回杜清墨那仿佛被抽空了灵魂的身影上,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心痛。
轻轻拍了拍依旧跪在地上痛哭的南北北的肩膀。
南北北抬起泪眼婆娑的脸,看向南风瑾。
南风瑾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杜清墨,又微微摇了摇头。
南北北明白。
二哥已经没了,决不能再让二嫂出什么事,尤其是她还怀着身孕。
强忍着巨大的悲痛,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雨水,挣扎着从冰冷的石板上站起来。
因为跪得太久,双腿早已麻木,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幸好旁边的侍女及时扶住。
稳住身形,一步一步走到杜清墨身边。
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冰冷颤抖的手,轻轻扶住了杜清墨的手臂,用极其轻柔力道的动作试图将她搀扶起来。
令人意外的是,杜清墨没有任何抗拒。
她就如同一个失去了提线的木偶,任由南北北将她扶起。
身体冰冷而僵硬,目光依旧没有焦距,仿佛所有的意识和情绪都随着地上那人的离去而一同消散了。
甚至没有再看南风义的遗体一眼,或许是不敢,或许是不忍。
在南北北和侍女的搀扶下,杜清墨如同梦游般,一步一步,沉默地走回了那冰冷的宫殿深处,消失在了回廊的阴影里。
送走了二人,南风瑾再次深吸一口气,转过身。
目光扫过周围那些闻讯赶来,此刻都跪在雨地中面露悲戚和惶恐的官员,侍卫以及部分军中将领。
缓缓走到宫门的台阶之上,面向众人。
脸上还带着泪痕,眼眶依旧通红,但那双原本温和的书生眼眸,此刻却燃起了一种混合着巨大悲痛与坚定意志的火焰。
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积蓄力量,然后缓缓开口。
声音并不如何洪亮,却异常清晰。
穿透淅沥的雨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诸位…”
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哽咽,但强行控制住了。
“方才…朕的皇兄,南昭的齐王,御南军的统帅…南风义…战死沙场…为国捐躯了…”
这句话,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带着血泪。
下方的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抽泣声。
虽然早有预感,但由皇帝亲口证实,依旧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和悲伤。
南风瑾顿了顿,环视众人,目光变得锐利而坚定,声音也陡然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皇兄…战死了!我南昭最精锐的御南军拼死抵御妖族,可永安城…还是沦陷了!”
陈述着这残酷的事实,每一个字都像锤子般砸在众人心上。
“但是!”
猛地加重了语气,几乎是吼了出来:
“但是!南昭——还在!!!”
“朕还在!你们还在!千千万万的南昭子民还在!希望——就还在!!!”
目光如同利剑,扫过每一张惶恐或悲伤的脸:
“皇兄和御南军的将士们,用他们的鲜血和生命为我们争取了时间!他们倒下了,但南昭还没有倒下!他们的血不会白流!”
“妖族破了永安,但想亡我南昭,绝无可能!只要朕还有一口气在,只要南昭还有一兵一卒在,就绝不会让妖族的铁蹄践踏我们的家园!屠戮我们的亲人!”
“血债,必须血偿!!”
南风瑾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怒而微微颤抖,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决绝和力量!
那原本温文尔雅的书生形象,在这一刻,被巨大的悲痛和责任感重塑,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折的帝王气概!
“吾皇万岁!誓死守卫南昭!!”
不知是哪个将领第一个反应过来,发出了声嘶力竭的怒吼!
下一刻!
“吾皇万岁!誓死守卫南昭!!”
“为齐王报仇!为御南军的兄弟们报仇!!”
“血债血偿!!!”
所有跪在地上的官员、将领、侍卫,全都红着眼睛,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
他们用力捶打着胸膛,或者将拳头狠狠砸在湿冷的地面上!
巨大的声浪汇聚在一起,冲破了绵密的雨幕,直上云霄!
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悲伤和绝望,都转化为熊熊燃烧的战意和复仇的怒火!
雨水依旧冰冷,但此刻,每个人的心中都仿佛燃起了一团火!
南风瑾站在台阶上,看着下方群情激昂的众人,眼中泪水再次滑落,却混合着一种坚定的光芒。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但至少在此刻,他稳住了即将崩溃的人心。
待众人的情绪稍稍平复,南风瑾深吸一口气,转向一直沉默站在雨中的易年和周晚,脸上带着歉意与沉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易兄,周兄,外面雨大,还请入内说话,本应设宴为二位接风洗尘,但眼下…”
周晚立刻摆了摆手,神色凝重道:
“陛下不必客气,现在哪是讲究这些虚礼的时候,填饱肚子有的是时间,眼下最要紧的是商量出个应对之策…”
南风瑾点了点头,引着二人进入大殿。
殿内早已点燃了烛火,驱散了些许阴冷,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气氛。
三人分宾主落座,也顾不上更换湿衣,立刻开始紧急商议起来。
周晚先将自己的推断以及路上所见所闻详细说了一遍,南风瑾则补充了南昭目前面临的困境。
然后分析了妖族可能的动向,讨论了如何利用幽泉争取到的时间,如何调动北祁军队南下支援,如何稳定国内局势,如何安置可能北逃的难民…
每一项都关乎生死存亡,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这一商议,便是小半天过去。
窗外的天色逐渐暗淡下来,雨水敲打屋檐的声音依旧未停,反而因为夜幕的降临而显得更加清晰和寂寥。
烛火在穿堂风中摇曳,将三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显得有些晃动不安。
就在商讨暂告一段落,殿内陷入短暂沉默,各自消化着庞大信息和沉重压力之时——
殿门口的光线微微一暗。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那里。
杜清墨。
她已经换下了一身湿衣,穿上了一身素净却不失庄重的深色衣裙,头发也简单梳理过,挽成了一个利落的发髻。
脸上依旧毫无血色,苍白得透明,眼眶周围还带着明显的红肿。
但那双之前空洞无神的眼眸,此刻却重新凝聚起了一种光芒,那是一种混合着极致悲伤与异常坚韧的光芒。
一步一步走进大殿,脚步很轻,却异常稳定。
南风瑾见状,立刻站起身,脸上露出担忧之色:
“嫂子,您怎么起来了?您应该好好休息…”
杜清墨行礼,止住了南风瑾后面的话。
然后,抬起头,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看向南风瑾。
“陛下,接下来的商议,请允许臣妾一同参与。”
南风瑾闻言,眉头立刻紧紧皱起,眼中充满了不忍和反对:
“嫂子!这…您的身体…而且…”
他想说你刚刚经历如此巨痛,怎能再劳心劳力?
并非担心杜清墨功高震主,而是真心实意地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嫂子在承受丧夫之痛的同时,还要被迫扛起这如山般的军国重担。
然而,当他的目光对上杜清墨那双眼睛时,后面劝阻的话却哽在了喉咙里。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崩溃和空洞,只剩下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
那是一种将巨大悲伤强行压入心底最深处后,转化而成的可怕力量。
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支撑着自己不倒下。
她不是在请求,而是在陈述一个决定。
南风瑾的心如同被狠狠揪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声音干涩:
“好,来人,给王妃看座…”
杜清墨微微颔首致谢,在一旁坐下,腰背挺得笔直。
周晚看着杜清墨,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与杜清墨算是旧识,周杜两家父辈关系匪浅。
此刻见到她这般模样,心中也是唏嘘不已。
但他知道现在不是叙旧安慰的时候。
由他们这些知根知底,且都能代表一方势力的人来商议后续,确实最为合适。
然而,就在杜清墨坐下,商议即将继续之时——
一直沉默坐在一旁几乎未曾开口的易年却缓缓站了起来。
动作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易年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神深处是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种…
仿佛游离于世界之外的恍惚。
看向周晚,声音平静得有些异常:
“周晚,所有的事情由你定夺,与陛下和王妃商议即可…”
这不是推卸责任,更不是摆架子。
从青山异变,钟万爻离世,到白笙箫入魔,无相生失踪。
再到永安城地狱般的血战,亲眼目睹挚友战死军队覆灭,甚至不得不亲手催生幽泉这种禁忌之物…
这一连串巨大而残酷的打击,早已让易年的心神处于极度透支和濒临崩溃的边缘。
他现在就像一根绷紧到了极限的弦,随时可能断裂。
他的判断力,他的冷静,都可能因为巨大的精神压力和悲伤而出现偏差。
他留在这里,听着这些关乎亿万人生死的决策,他怕…
他怕自己一个控制不住,或者一个因极度疲惫而产生的错误念头,就会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
将决策权交给冷静的周晚,是最好的选择。
周晚看着易年那双布满血丝却努力维持着平静的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
没有多说任何废话,只吐出两个字:
“去吧…”
一切尽在不言中。
易年微微颔首,不再多看众人一眼。
转身默默地走出了大殿,再次步入了那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雨夜之中。
没有回去休息,而是来到了灵堂之前。
灵堂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中央那具冰冷的棺椁。
南风义的遗体已被妥善安置其中。
本应是南风瑾和杜清墨在此守灵迎客,但此时灵堂外只有一道纤细的身影。
抱着膝盖,孤零零地坐在门槛上,将头埋在臂弯里。
南北北。
听到脚步声,南北北缓缓抬起头。
雨水打湿了她的发梢,脸上泪痕未干,那双总是带着灵动笑意的眼眸,此刻红肿得像桃子一般,里面盛满了悲伤和茫然。
看见来人是易年,并没有像往常般开口说话。
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然后,礼貌地点了点头。
那是一种巨大创伤后的安静。
仿佛一夜之间,那个天真烂漫的长公主便长大了,也被这残酷的现实击碎了所有的快乐。
易年看着这样的南北北,心中又是一痛。
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走到灵堂门口,对着里面那具棺椁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没有进去,同南北北一样,在灵堂外的廊下找了一处角落缓缓坐了下来。
背靠着冰冷的廊柱,抬起头,望着檐外那永不停歇的雨幕,眼神空洞而遥远。
雨水淅淅沥沥,仿佛要洗净世间的悲伤。
却不知,有些悲伤,早已浸透灵魂,再也无法洗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