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上的绍临深望着那道疯癫身影,玄色龙袍的衣角被风卷得猎猎作响。
他意味深长地瞥了眼城墙西北角遥遥相望的两人,转头对身后亲随道:
“将城下那人‘请’到昌平侯府。”
说罢,他从袖中递过一张写满字的纸和一枚温润玉佩,道:“将此物,一并交给他。”
须臾,待顾驰霜攥着那枚本该属于继兄谢惊澜的玉佩,指节泛白,沙哑着嗓子不住痛骂她为“卑鄙小人”。
顾驰霜嘴上满是不敬,脚步却老实跟着亲随往昌平侯府去。
昔日里雕梁画栋、繁花似锦的昌平侯府,自打谢惊澜自爆罪状、自尽身亡后,早没人打理,院墙上爬满枯藤,地砖缝里长着杂草,只剩一片萧索。
唯有后宅最偏僻的那处小院,隐约透着点动静。
顾驰霜脑中猛地浮出继兄谢惊澜的模样,心头一紧,下意识加快脚步奔过去。
可刚到院门口,一股近乡情怯般的惶惑突然涌上:
她低头打量自己,其衣衫是粗布的,还打了好几块补丁,形容枯槁,脸上沾着尘土,狼狈得不成样子。
指尖触到粗糙的衣料,竟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身后亲随却突然伸手推了她一把,将她猛地送进院里。
屋内烛火摇曳,谢惊澜已换回了男装,月白锦袍衬得他面容依旧俊朗,只是脸色苍白。
他望着顾驰霜,这个害自己被囚三年、受尽苦楚的罪魁祸首,心底恨意翻涌,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几乎要按捺不住上前撕碎对方的冲动。
可眼角余光瞥见墙角那些默默伫立的“侍女”,那是绍临深的人,终究咬了咬牙,硬生生压下恨意,脸上挤出一抹温和笑意:“霜儿,你果然没让为兄失望。”
顾驰霜望着三年未见的继兄,鼻尖一酸,眼眶瞬间红了,下意识往前挪了几步。
不知怎的,总觉得谢惊澜变了许多:
举止间添了几分从前没有的文雅,眉眼也柔和得近乎柔媚,若非自幼一同长大,几乎要以为是女子扮了男装。
反倒是她自己,三年来在边境被囚,虽吃喝不愁却不得自由,日日在院子里练刀打发时间,身形竟魁梧了不少,个头比寻常男子还要高出一截。
此刻两人站在一处,她肩宽背厚,谢惊澜身形纤细,倒显得谢惊澜愈发柔弱,仿佛连性别都颠倒了过来。
谢惊澜压下眼底的阴郁,抬眼时,眸中已盛满“深情”,缓步靠近顾驰霜,一遍遍嘘寒问暖,关切备至。
顾驰霜将那点异样归结为自己多心,许是三年未见,兄长性子变柔了些。
她看着眼前人手腕的伤疤,心痛到无以复加,眼底具是化不开的心疼,这姓绍的果真狼子野心,怕是当初自己重回军中一事,也全是对方的手笔。
谢惊澜在勾栏瓦舍浸了三年,旁人眉梢眼角的情绪最是瞒不过他。他眸光微闪,声音裹着一层悲戚,又掺着几分释然:
“一切都过去了。只要霜儿你能平安无事,为兄受再多罪也甘愿,只心疼你在军中步步为营,定是吃了不少旁人没尝过的苦。”
“兄长!”顾驰霜鼻尖一酸,话音发颤。
方才压下的异样早被心疼冲散,只想着绝不能再让对方受半分委屈。
顾驰霜指尖微颤着伸出去,不自觉搂住谢惊澜的肩,脸埋在他微凉的衣料上,闷声却掷地有声道:
“为了兄长,哪怕再入一次军营涉险,我也心甘情愿。”
“既然如此,还请‘顾将军’南下平乱,将失地收归我大启新朝。”绍临深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打断了屋内的温情。
他身后的亲随端着个黑漆托盘上前,托盘上放着一张赤面獠牙的青铜脸谱,显然是示意顾驰霜戴上它领兵。
顾驰霜眉头猛地皱起,刚要开口拒绝,却见两名侍卫上前,架着谢惊澜往外走。
她下意识想阻拦,可谢惊澜在对方手中,终究投鼠忌器,只能硬生生顿住脚步。
绍临深走到她面前,语气淡淡:
“只要你收拢所有失地,朕便为你和惊澜主持婚礼,让你们名正言顺在一起。”
顾驰霜满心狐疑,却看着被押在一旁的谢惊澜,终究不得不从,伸手拿起了那副脸谱。
短短三月,昔日梁国的疆土,竟尽数归了大启。
北狄经此前一役死伤惨重,早已退回草原,十年内再不敢南犯。
而绍临深“天命所归、麾下精兵强将众多”的消息,早已随着顾驰霜的兵马传遍南方。
那些守城的官员,要么是前朝贪生怕死之辈,要么早恨透了穆氏皇族,不等顾驰霜的兵马到城下,便纷纷开城恭迎。
或许,也不全是绍临深的威名,而是前朝太过腐朽,早已失了民心。
半年后,顾驰霜戴着那副赤面脸谱,南征北战,终于平定了所有动乱,让绍临深这个新帝省了不少力气。
而绍临深也果然言而有信,没在皇宫,也没在昌平侯府,而是在京郊一处僻静的庄子里,为两人主持了婚礼。
至于为何选在这里,大抵是因在世人眼中,谢惊澜和顾驰霜早已是“死人”。
既然是“死人”,自不必再出来惊扰世人。
且之后,绍临深还从顾氏的远支里挑了个五岁的孩童,记在顾老将军名下,让那孩子日后承袭昌平侯府的爵位。
这般安排,也算保住了顾家嫡系一脉的香火,不至于让侯府落得被外姓鸠占鹊巢的下场。
婚礼结束。
临别前,绍临深让人给新婚夫妇各端来一碗糖水,碗底沉着颗磨成粉、混在糖里的羊蛋。
顾驰霜不明就里,只觉得糖水甜腻,见周围侍卫目光锐利,终究还是一口口喝了下去。
许是御厨手艺精湛,她竟半点腥味也尝不出。
倒是谢惊澜看着碗里那点沉底的粉末,脸色青白交错,却在侍卫的注视下,只能低头就着对方捧着的碗,胡乱将糖水吞了下去。
见二人都已喝下,绍临深脸上露出满意之色,迫不及待地让人备好马车,将他们送上官道,还特意派了两队亲兵护送,让他们往南边去,找个地方改头换面定居。
临行前,绍临深站在路旁,问顾驰霜:
“二位有情人终成眷属,如今你能与心爱之人在一起,可觉得开心幸福?”
顾驰霜想起此人在军中对自己的数次“坑害”,心头便戾气横生。
可对方形势比人强,如今她与惊澜已成夫妻,也算圆了当年的念想。
她望着身旁的谢惊澜,点了点头,憋屈回复道:
“能和兄……惊澜在一起,哪怕日后吃糠咽菜,我也愿意。”
绍临深抬头望向天空,连日来压在头顶的阴云,竟在此刻散尽,露出一片晴空万里。
他舒心一笑,从怀中掏出两根红绳分别绑在二人手腕,意味深长道:
“既如此,你可记住自己的话,若是将来后悔。
朕可要治你们一个欺君之罪,也望二位生生世世在一起,永不分离。”
话落,他甚至贴心地给两人递上一小袋盘缠。
顾驰霜本想在庄子里洞房花烛一夜再走,却被绍临深以“夜路好行、不易引人注意”为由,连夜赶走。
而她看着谢惊澜苍白疲惫的模样,只当是他身子弱,经不起折腾,只得顺从,扶着谢惊澜登上了马车。
谢惊澜坐在马车上,掀开车帘,望着站在原地的绍临深,对方眼中那抹意味深长的笑意,让他胯下又是一凉,下意识贴在了顾驰霜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