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勇侯夫妇立于廊下,望着阮氏怀抱襁褓匆匆折返屋内的背影,眉头拧成了疙瘩。
方才那道心声里的话,他们听得真切,这孽……孩子若真能足不出户,便能观人面相,而知天下事。
这般匪夷所思的能力,倒是让他们先前谋划“送走孩子”的念头暂且压下,只能先静观其变。
李氏眼角的余光扫过身旁面色沉郁的丈夫,见他微微颔首,立刻会意,转身对院外候着的丫鬟吩咐:
“快,去请府里的大夫过来,仔细给三夫人和七小姐瞧瞧。这秋日天凉,可别着了凉落下病根。”
吩咐完,她又转向立在一旁的绍临深,语气刻意放得温和,试图缓和方才的紧张气氛:
“临深啊,你也知道,你爹年纪大了,方才抱孩子时手滑没稳住,才让孩子不慎掉进水盆里。
你这孩子向来性子急,你爹也是一时气急才说了些重话,父子哪有隔夜仇,你可别往心里去。”
绍临深面上不动声色,神识却早已悄无声息探入屋内。
他“瞧见”奶娘正小心翼翼地给襁褓中的绍云棉换着干爽衣物,小家伙裹在柔软的被褥里,看似懵懂乖巧,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偶尔瞥向窗外时,眼底却藏着与年龄不符的冷冽狠劲。
显然,方才她差点被溺毙的事情,算是彻底记恨上了老两口。
想起原身前世,不过是想护住妻子,就落得那般凄惨下场,想来这老两口,往后的“好日子”恐怕还长着呢。
绍临深瞧着眼前这光景,都忍不住在心里暗自发笑,甚至想抬手拍两下,由衷叹一句:
【果然是天道好轮回啊!】
但落在面上,他却恰到好处地浮出几分伤心与委屈。
李氏伸手想来拉他,绍临深轻轻一拂将那只手挡开,开口时,声音里已裹了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娘说是便是,做儿子的哪敢责怪爹娘?只是我那可怜的乖女儿,才刚生下不到一日,就险些丢了性命。
还……还累得我媳妇刚熬过生产的苦,连月子都顾不上坐,就急急忙忙跑出来救孩子。
她们母女俩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岳父岳母那边要是知道了,怕是能立刻提着棍子闯来侯府,把我这双腿打断不可。”
话音刚落,他扬高声音朝院外候着的随从喊道:
“赵三!你过来!”绍临深扬声唤住院外的随从,语气带着几分急切:
“本老爷问你,眼下咱院里还剩多少银两?够不够去药房买些药材给夫人小姐补补身子?”
那随从是跟着原身多年的老人,心思活络,飞快扫了眼廊下脸色各异的侯府众人,连忙躬身上前,声音不大却清晰道:
“回主子,您素日用度大方,府里每月的月例银子,再加上您在禁卫营的俸禄,早就不够支用了。
如今账上仔细算下来,只剩一百二十三两二钱。”
绍临深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好家伙,这账目算得还有零有整。
也难怪这个赵三能越过府里其他下人,稳稳当住原主身边的贴身随从,确实够机灵。
见随从配合,绍临深当即长叹一声,摸出腰间的荷包,将里面仅有的几两碎银尽数倒出,递到赵三手中,吩咐道:
“这些你先拿着,立刻去外头的药房买些上好的滋补物回来。
若是银子不够,就看看我院子里的摆件、字画,有值钱的先拿去典当行换些银子应急。”
随从接过碎银刚要转身,就被忠勇侯一声冷喝拦了下来:“回来!”
忠勇侯脸色铁青,这逆子话里话外没提一个“要”字,却字字句句都在暗示侯府亏待他妻女,分明是在打自己的脸!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瞪着绍临深,转而对匆匆赶来的管家沉声道:
“去账房支五百……不,一千两银子,给三老爷!”
站在一旁的老四、老五夫妇听了,眼底顿时闪过一丝不忿。
他们平日想从侯府多拿几两银子都难,如今绍临深不过卖了个惨,就轻易得了一千两。
可碍于庶出身份,他们不敢当众表露不满,只能低着头,将情绪藏在袖中。
绍临深闻言却摆手推辞:
“爹,我知道如今侯府银钱吃紧,这银子还是算了吧。
儿子自有法子解决,这千儿八百两不算什么大事,大不了我回头给岳父写封信,向他老人家要些便是。”
“住口!让你收着便收着,还啰嗦什么。”
忠勇侯见他得了便宜还卖乖,气得胸口剧烈起伏,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他哪会不知对方是故意刺激自己,若真让绍临深去向岳家伸手,忠勇侯府的脸面就彻底没了!
他强压怒火,对管家加重语气:“拿五千两!去账房支五千两给三老爷!”
管家不敢耽搁,连忙应声“是”,转身快步往账房去了。
绍临深见目的达成,当即见好就收。
他知道在场众人还等着看后续,便压下眼底的笑意,装作无事一般,朝堂屋方向做了个手势:
“既然爹都这么说了,儿子就却之不恭了。外面风大,咱们先去堂屋坐着说话吧。”
说罢,领着随从率先往堂屋走去。
——
另一边,与二房听风院的暗潮涌动不同。
侯府西侧的园子里,秋日暖阳正铺满青石小径,空气里飘着几分桂花的甜香。
五岁的绍云轩攥着半块桂花糕,糕渣子沾在圆乎乎的指尖上,他却不管不顾,正和围在身边的丫鬟婆子闹作一团,小短腿蹦蹦跳跳,叉着腰嚷嚷:
“你们都追不上我!”
这孩子是大房嫡子,生得粉雕玉琢,圆滚滚的脸蛋总带着红晕,平日里最得老夫人疼宠,性子也格外活泼好动。
不知怎的,一阵风拂过,吹得他额前碎发乱飞,小胖墩身子晃了晃,突然就把桂花糕往身旁小丫鬟手里一塞,急切道:
“你们都来陪我玩捉迷藏!谁要是藏得不好,或是敢偷懒的,我就去告诉祖母,罚她打板子!”
丫鬟婆子们哪敢违逆这位小祖宗,连忙停下动作,刚要应声安排,小胖墩却根本不等,转身就往不远处的牡丹花丛里钻。
众人只当他是寻常玩闹,笑着互相递个眼色,慢悠悠商议谁先去花丛里寻他,没成想不过片刻功夫,花丛里就没了动静。
等反应过来时,那抹小小的身影竟已溜到假山脚下,正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诡异的是,假山附近站着的两个丫鬟,眼角余光明明扫到了他,却像被定住了似的,眼神发直。
二人既不上前拦着,也不高声喊人,只木愣愣地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仿佛那攀爬的孩子只是团空气。
直到负责照看小胖墩的奶娘寻过来,见不到孩子的踪影,心里“咯噔”一下,才慌慌张张地领着人四处找:
“你们快分头找,仔细着些,别让少爷跑远了。”
众人喊了好几声,才有丫鬟指着假山顶端,声音发颤:
“奶、奶娘,少爷在那儿!”
奶娘顺着方向抬头,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腿都软了。
却见小胖墩正颤巍巍站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小手紧紧抓着旁边的藤蔓,脚下就是数丈高的陡峭石坡。
风一吹,他的衣角轻轻晃动,人却依旧绷着脸,一个劲儿往上爬。
“哎呦!我的小祖宗!您快下来!快下来啊!”
奶娘吓得声音都变了调,尖着嗓子喊,却又立刻捂住嘴,生怕声音太大会惊得孩子脚一滑。
她往前挪了两步,又不敢再靠近,只能急得直跺脚。
周围的丫鬟婆子也都大气不敢出,一个个屏着呼吸,眼睛死死盯着假山顶端,手心全是汗。
有个小丫鬟悄悄往后退,想跑去前院报信,刚挪了半步,就被奶娘狠狠瞪了一眼。
这时候惊动主子,她们这条小命,恐怕是真就保不住了。
恰在这时,大房夫妻带着一众下人脚步匆匆赶来。
绍临衡本就身子弱,一路小跑过来,不住地咳嗽,脸色青得像块冷玉。
他一眼就瞧见了假山上的儿子,心脏猛地一缩,刚要往前冲,就被身旁的周氏死死拉住手腕。
周氏的手指冰凉,却攥得极紧,她压着声音,语气里满是慌乱,却还强撑着冷静劝道:
“相公,别靠近!孩子在上面本就慌,咱们一靠近,他要是乱动可就糟了!”
她说着,眼圈已经红了,目光紧紧锁着假山上的小小身影,浑身都在发抖。
绍临衡被她拉住,胸口急得起伏不停,咳嗽也更厉害了,知道周氏说的是实情,只能咬着牙对身后家丁吩咐:
“你们赶紧绕到假山后面,从侧边爬上去,把少爷悄悄抱下来,动作轻些。”
偏偏这会儿,假山顶端的小胖墩看见了他们。
许是见了爹娘,他小脸上没了方才的呆滞,瞬间多了神采,咧开嘴笑起来,高高举起一只小手朝他们使劲挥着。
他还想开口喊,小身子往前倾了倾,抓着藤蔓的手不自觉松了松,脚下的岩石本就光滑,这一动,鞋底猛地一滑,整个人瞬间失了平衡。
小胖墩惊呼一声,抓藤蔓的手彻底松了劲,那根细弱的藤蔓“啪”地断了,小小的身子像个滚圆的团子,从假山顶端直直往下滚落!
“轩儿!”
周氏的尖叫凄厉得像被撕裂,她再也顾不上别的,一把推开绍临衡,疯了似的往假山脚下冲。
绍临衡也目眦欲裂,忘了咳嗽,跌跌撞撞地跟着往前跑,嗓子里发出嘶哑的喊声:“接住!快接住!”
周围的下人瞬间乱作一团,有两个力气大的婆子扑过去想在下方接住孩子,却根本来不及。
丫鬟们的尖叫声、婆子们的呼喊声、绍临衡的咳嗽声、周氏的哭声混在一起,此起彼伏,彻底打破了园子原本的宁静,连枝头的鸟儿都被惊得扑棱棱飞走了。
……
再看听风院这边。
此时,众人正聚在厅堂里,一名报信的下人连滚带爬冲进来,声音发颤道:
“侯爷,夫人,不好了!大夫人那边传信,小少爷从假山上摔下来,如今昏迷不醒。
大老爷急得一口血吐出来,也昏过去了!”
这话像块巨石砸进平静的水面,满厅的人瞬间炸开了锅。
忠勇侯刚端起的茶盏“哐当”砸在桌上,茶水泼得满桌都是,他猛地从太师椅上站起,花白的胡须气得簌簌发抖。
老夫人李氏脸色惨白,死死扶着桌沿才没栽倒,攥着帕子的手指关节泛白,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满厅的人都惊得起身,目光齐刷刷投向阮氏屋子旁,那间门窗紧闭的屋子,脸上全是震惊与惶恐,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几分。
唯有坐在角落的绍临深,神色依旧平静。
旁人看不见的是,他眼底掠过一丝异样的光,清晰“看到”众人头顶各飘出一缕浅白色雾气。
那雾气像有生命般,慢悠悠飘向厢房,最后齐齐钻进屋内,落在被奶娘抱着的绍云棉口中。
小家伙嘴角勾起一抹畅快满足的笑。
绍临深见状挑眉,只低头对着手中的茶盏惬意地喝了一口。
这一幕恰好落入忠勇侯眼中。
侯府接连出事,他本就憋了一肚子火没处撒,见三儿子这时候还有心思喝茶,火气瞬间冲顶:“逆子!”
他怒喝一声,伸手抄起桌上的茶盏,狠狠朝绍临深砸过去。
茶盏带着风声飞掠而来,绍临深却像早有预料,身形微微一侧,茶盏“啪”地砸在他身后的柱子上,摔得粉碎,茶水溅了满地。
没砸中目标,忠勇侯更是怒火中烧,指着绍临深的鼻子骂道:
“你侄儿生死未卜,你大哥急得吐血病倒,你倒好,还有心思在这喝茶!
冷心冷肺的东西!来人啊,把这混账抓住,老子今天亲自执行家法,好好教训教训你!”
院中下人闻言面面相觑,神色游移不定。
可不等他们犹豫,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女子哭声,由远及近,搅得前厅越发混乱。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二房的吴氏披头散发跑进来,发髻歪歪扭扭,衣衫皱巴巴的,左脸上还印着清晰的巴掌印,红肿得吓人。
她一进前厅,就“扑通”一声跪在忠勇侯夫妇面前,双手抱住老夫人的腿,哭得撕心裂肺道:
“爹!娘!你们可得为儿媳做主啊!”
“绍临祈那个混球,抢了我攒的体己银子,我跟他理论,他还动手打我!你们看,这脸就是他打的啊!”
吴氏的哭诉像一道惊雷,直直劈在忠勇侯夫妇头顶。
老夫妻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先前那个小丫头心声透露的两桩事,居然全说中了!
前厅里瞬间没了声音,只剩下吴氏的哭声在回荡,每个人心里都沉甸甸的,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