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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再问什么,只是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哨兵完成了任务,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帐篷,融入了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里。

帐篷内,鼾声依旧。他的兄弟们,还沉浸在那来之不易的片刻安宁之中。林泰没有立刻叫醒他们,他知道,对这些已经透支到极限的身体来说,多一分钟的睡眠,都可能是救命的甘露。

他借着从门帘缝隙透进来的、比月光更微弱的星光,将自己散落在旁的装备,一件件地摊在面前。 在这死寂的时刻,他开始了属于他一个人的、神圣而肃穆的仪式——一样样地检查他赖以生存的伙伴。

首先是他的主武器,那支陪伴他出生入死的95式自动步枪。 枪身沾满了高地上的红土和凝固的泥浆,有些地方甚至还溅上了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迹——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战友的。它看起来就像一根刚从泥潭里捞出来的烧火棍,但林泰的眼神,却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他熟练地卸下弹匣,拉动枪机,确认枪膛内没有子`弹。然后,他将枪械完全分解开来, 一个个冰冷的零件,在他面前排列得整整齐齐。他从背包里掏出一小瓶枪油和一块擦枪布,开始仔细地擦拭每一个零件。

枪管、活塞、机匣、复进簧……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这单调而重复的机械性动作,是他平复内心风暴的唯一方式。当他的手指拂过每一寸冰冷的钢铁,感受着上面细微的划痕与滚烫的记忆时,脑海中那些血腥的画面、撕心裂肺的呐喊,似乎就暂时被这专注所隔绝了。枪油的气味,刺鼻而又熟悉,对他而言,这就是“安全”的味道。

擦拭干净后,他开始组装。金属零件之间清脆的碰撞声,在这寂静的帐篷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是一首只属于他的安魂曲。很快,一支崭新的、散发着冰冷杀气的步枪,重新出现在他手中。他拉动枪栓,那“咔嚓”一声,流畅而有力,让他紧绷的心,稍稍有了一丝慰藉。

接着,他拿起了自己的配枪——一支92式手枪。 这是他最后一道防线。他退下弹匣,数了数里面的子`弹, 然后将它们一颗颗地倒在手心。

一、二、三、四、五、六。

只剩下六发。

这六颗冰冷的黄铜弹头,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却仿佛有着千钧之重。他想起了在阵地被突破时,他用这把枪,在不到五米的距离,打光了整整两个弹匣。这剩下的六发,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只剩下六次机会,去终结一个敌人,或者……在最绝望的时候,留给自己。

他将这六发子`弹,一发一发,郑重地压回弹匣,清脆的“咔嗒”声,像是死神的倒计时。

然后,他检查了自己身上的手榴弹挂袋。空的。一颗都没有了。 在最后一次反冲锋中,他扔出了最后一颗。他甚至还清晰地记得,那颗手榴弹在敌群中爆炸时,腾起的火光和飞溅的泥土。

他又拿起那几个空了的弹匣。 这些铁盒子,此刻比任何东西都要沉重。每一个空弹匣,都代表着三十次扣动扳机,代表着三十次生与死的抉择。它们是这场战斗最忠实的记录者,无声地诉说着战斗的惨烈与疯狂。

他把所有能用的东西,——擦拭干净的步枪、只剩六发子`弹的手枪、几个还能用的实弹匣——重新整理好, 有条不紊地装回自己身上的战术背心里。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高效,这是无数次训练和实战烙印下的肌肉记忆。当最后一件装备扣上时,那个疲惫的、伤痕累累的林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个随时准备再次投入战斗的指挥官。

他看了一眼手表,距离命令规定的时间,只剩下不到一个小时了。

不能再等了。

他站起身,走到离他最近的蒋小鱼身边,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

“小鱼,醒醒。”

蒋小鱼的反应,几乎和林泰一模一样。他猛地睁开眼,按在刺刀上的手瞬间握紧,眼神里充满了野兽般的警惕。当他看清是林泰时,那股杀气才迅速褪去,代之以深深的疲惫。

“……队长?”他的声音嘶哑。

“命令下来了,”林泰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叫醒大家,十分钟准备。拂晓前, 我们要移动到东面三公里外的二号防线进行支援。”

“支援?”蒋小鱼愣了一下,随即苦笑道,“就凭我们这些人?”

“这是命令。”林泰没有解释,他的眼神告诉蒋小鱼,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林泰没有再多说,他开始逐一叫醒其他的战士们。

“张冲,醒醒。”

“何晨光,起来了。”

每一个被叫醒的人,反应都近乎相同:先是瞬间的警觉,然后是看清现实后的茫然,最后是听到命令后,那份刻在骨子里的、属于军人的服从。

没有人抱怨,没有人质疑。

大家默默地起身, 帐篷里响起一片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他们像一群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开始沉默地收拾自己的行装。

没有人抱怨。

这并非是因为他们不累,不痛,不怕。恰恰相反,此刻他们每个人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发出最原始的、渴望休息的哀嚎。但这种哀嚎,被一种更强大的、名为“纪律”和“职责”的东西,死死地压在了喉咙深处。在这种极端环境下,抱怨是最无用、最奢侈的情绪。它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像病毒一样,瓦解掉队伍仅存的、脆弱不堪的士气。

虽然他们每个人,从躺下到被叫醒,只睡了不到四个小时。 而在这短暂的睡眠里,梦境也并不安宁,充斥着炮火、鲜血和战友倒下时的脸庞。他们只是在现实的噩梦和虚幻的噩梦之间,做了一次短暂的切换而已。

沉默中,每个人都开始了自己的战前准备,这些动作,已经成为他们身体本能的一部分。

张冲蹲在地上,将那堆冰冷的机枪零件,一件件地重新组装起来。 在这片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的眼睛仿佛失去了作用,全凭一双粗糙的大手,在记忆和肌肉本能的指引下,行云流水地操作着。机匣与枪管的结合,发出一声沉闷的“咔嗒”;枪机复进簧被压缩,然后稳稳地嵌入机匣;最后,他将沉重的枪托“砰”地一声撞上。整个过程,发出了一连串细微而又充满力量感的金属撞击声,像是一头沉睡的钢铁猛兽,正在被它的主人重新唤醒。

他知道,这头猛兽的肚子里是空的。尽管一发子弹都没有,他还是用一种近乎偏执的姿态,紧紧地将它握在手中, 横陈于胸前。这挺冰冷的、无法怒吼的机枪,此刻对他而言,早已超越了武器的范畴。它是他的盾牌,是他的图腾,是他作为一名重机枪手,在这个战场上存在的唯一证明。只要枪还在,他的魂,就还没散。

另一边,蒋小鱼则像个操心的管家,在队伍里悄无声息地穿梭。他没有去整理自己的装备,而是挨个拿起身边战友的水壶, 放在耳边轻轻晃动。他并不是在检查谁偷懒没打水,而是在通过那“哐当”或“汩汩”的声音,判断里面水量的多少。

他走到那个之前差点在路上睡倒的小战士面前,拿起对方的水壶,几乎是满的。他又走到一个腹部被弹片划伤的伤员旁边,对方的水壶已经轻飘飘的,一滴水都没有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拧开两个水壶的盖子,将小战士壶里一半的水,小心地倒进了伤员的空水壶里。然后,他才将自己的水壶拿出来,把里面仅剩不多的水,又分给了另外两个看起来嘴唇干裂得最厉害的战士。

他检查了每个人的水壶,把本就稀缺的水, 精准地分给了那些最需要的人。 在这支队伍里,他不是最勇猛的,也不是枪法最好的,但他总能用他那份独有的精明和细心,去维系整个团队最基本的生命线。

“咳……咳咳……”

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传来,是何晨光。

高烧虽然退了一些,但他的身体依然虚弱到了极点。当他试图从地上站起来时, 眼前猛地一黑,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 险些再次摔倒。离他最近的蒋小鱼立刻伸手扶住了他。

“我来帮你背枪吧。”蒋小鱼低声说。

何晨光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但却异常坚定地推开了蒋小鱼的手。他深吸一口气,用那只完好的手臂撑着地面,再次缓缓地站了起来。这一次,他站稳了。然后,他弯下腰,用一种近乎拥抱的姿态,将那支沉重的、精密的狙击枪,小心翼翼地背回了自己因为发烧而酸软无力的肩上。

他坚持自己背起了它。这支枪,是他的眼睛,是他的荣耀,是他的一切。让别人代劳,对他而言,比承认自己被打败了还要耻辱。他可以倒下,但他作为狙击手的尊严,不能倒下。

林泰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战士,最后落在了那个空出来的草垫上。那是展大鹏的位置。他还不能动, 只能留在后方的营地,继续养伤。

在出发前,林泰去看过他。展大鹏已经醒了,麻药的劲儿过去后,伤口疼得他满头大汗,但他却咬着牙一声不吭。他抓住林泰的手,这位硬汉的眼睛里,第一次充满了泪水。他说:“队长,带上我……”

林泰只能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你的任务,就是给老子好好活下来。我们,很快就回来接你。”

这个承诺,此刻像一块巨石,压在林泰的心头。他们每向前走一步,似乎就离这个承诺,更远了一步。

队伍再次出发, 像一群沉默的幽灵,无声无息地滑入了营地旁那片密林。 林木的枝叶遮天蔽日,将本就微弱的星光切割得支离破碎

林泰走在最前面,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头经验丰富的头狼,用全身的感官去探知前方未知的危险。他的双眼早已适应了这片极致的黑暗,能够从那些常人看来毫无区别的树影与灌木丛中,小心地辨认着最安全、最隐蔽的方向。 他的耳朵,甚至能分辨出风声、虫鸣以及远处可能传来的、任何非自然的异响。

脚下的落叶很厚, 经年累月地堆积,形成了一层天然的地毯。踩上去软绵绵的, 悄无声息,这在多数情况下是绝佳的掩护。但在此时此刻,这片厚厚的落叶层下,可能隐藏着狰狞的树根、湿滑的苔藓,甚至是敌人布下的绊索或地雷。每一步,都像是一场赌博。落叶被军靴碾压时,发出“沙沙”的响声, 在这几乎凝固的空气中,被无限放大。

每个人都将身体的重心压低, 模仿着林泰的动作,尽量放轻脚步, 如同在刀尖上跳舞。他们不是在走路,而是在用脚掌去“感受”地面,试图在落脚的瞬间,判断出脚下的情况。但在这寂-静得令人心慌的夜里,任何最细微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 一声压抑不住的咳嗽,一声背包与树枝的轻微刮擦,一声因为脚下踩滑而发出的短促吸气声,都像是在这片黑暗的幕布上,划开了一道刺耳的裂口,让每个人的心脏都随之收缩一下。

这样的行军,对体力和精神的消耗是巨大的。何晨光的呼吸又开始变得沉重,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拖拽着千斤的枷锁。张冲那挺沉重的机枪,此刻真的变成了一块冰冷的死铁,压得他的肩膀火辣辣地疼。每个人都在默默地忍受着,用钢铁般的意志,对抗着身体传来的、一波强过一波的、想要立刻躺倒在地的欲望。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半小时,也许一个世纪。走了约莫一公里之后,前方那密不透风的林木屏障,突然出现了一个缺口。走在最前面的林泰,敏锐地察觉到了光线的变化。他停下脚步,缓缓蹲下身,身体完全融入了一簇低矮的灌木丛中。

他从树叶的缝隙中望出去,前面出现了一片不大的开阔地。

这是一片死亡之地。

天上那轮残缺的冷月,正悬挂在这片开阔地的正上方,将清冷惨白的月光, 毫无保留地照射在这片空旷的地上。 在这如同舞台聚光灯般的月色下,能清晰地看见,地上散落着无数战争的遗骸。

有扭曲变形的、闪着金属幽光的弹壳, 像一地无人问津的黄豆;有被炸得只剩下半截的枪托和焦黑的破碎装备残片;有被撕裂的军装布条,在夜风中微微颤动,像是在招魂;甚至,还能看到几具已经僵硬的、以各种扭曲姿态凝固在死亡瞬间的尸体。他们的脸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灰色,仿佛是来自地狱的雕塑。

浓烈的血腥味和硝烟味,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也依旧刺鼻。看来,这里不久前也发生过一场惨烈至极的战斗。 也许就在几个小时前,就在他们于后方营地短暂休整的时候,另一支队伍,就在这里,用生命和鲜血,上演了与他们相似的剧目。

这片沐浴在月光下的开阔地,就像一个巨大的、暴露在外的伤口,安静、惨烈,并且充满了未知的危险。对于林泰他们这支需要隐蔽行踪的队伍来说,这里是一个致命的陷阱。他们必须穿过去,但任何一个还活着的敌人,任何一个潜伏在暗处的狙击手,都能在这片明亮的月光下,将他们挨个点名。

林泰对着身后,缓缓举起握紧的右拳, 做了个“停止前进,就地隐蔽”的战术手势。 他身后的队伍,立刻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一样,瞬间凝固,然后悄无声息地各自寻找掩体,融入了林边的黑暗之中。

林泰自己,则像一头准备捕食的猎豹,先是一动不动地蹲下来, 拿出望远镜,开始仔-细地观察着这片死亡之地。他的视线,像一把精细的手术刀,一寸一寸地,从开阔地的左侧,切割到右侧。

他观察那些尸体。他们的姿态是自然的死亡状态,还是伪装的伏击?

他观察那些装备残骸。它们的分布是否符合一场遭遇战的逻辑?

他观察开阔地对面的树林。是否有反光的镜片?是否有不自然的晃动?是否有任何活物的迹象?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林泰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知道,他的每一个判断,都关系到身后这几十个兄弟的生死。

观察了足足有五分钟,他甚至连对面树林里,有几只夜鸟在栖息,都数得一清二楚。最终,他得出了结论。

确认没有直接的危险后,才收回了望远镜。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对着身后,连续做了几个手势:三人一组,交替掩护,快速通过。

他没有选择带领大部队一起冲过去,那样目标太大。他要将风险,分散到最小的战斗单元。

他对着离他最近的蒋小鱼和另一个战士点了点头,然后,他自己第一个,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他压低身体,脚下踩着“Z”字步,用最快的速度,冲向对面。

脚下的弹壳被踩得“咔咔”作响,鼻腔里充满了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他甚至能看到一具尸体圆睁着双眼,空洞地望着月亮。但他没有丝毫的停留和迟疑。

当他成功冲到对面林边的瞬间,立刻转身举枪,单膝跪地,为下一组提供火力掩护。

蒋小鱼和另一个战士,紧随其后,冲了出来。

然后是第三组,第四组……

这支疲惫的队伍, 就这样,以一种近乎仪式化的、充满了战术纪律性的方式,一组接一组地,快速地穿过了这片洒满月光的空地。

整个过程,安静而高效,没有人发出一丝多余的声音。

何晨光的呼吸越来越重, 就像一台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沉重的杂音,而呼出的气息,则烫得惊人。高烧正在无情地焚烧着他身体里仅存的能量。他的视线开始模糊,眼前的黑暗中出现了无数旋转的、彩色的光斑。脚下的大地,感觉像是漂浮在水上的甲板,忽远忽近,让他完全无法掌握平衡。

他的身体,几乎完全挂在了蒋小鱼的身上。蒋小鱼不得不将他的一条胳膊扛在自己的肩上,用自己的身体作为支撑,更用力地架着他蹒跚前行。何晨光身上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作战服,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烫得蒋小鱼的肩膀都有些发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何晨光每一次虚弱的呼吸,吹拂在他的脖颈上,那是一种生命正在被快速消耗的信号。

“撑住,光子,”蒋小鱼压低了声音,嘴唇几乎贴在何晨光的耳边,“快到了,肯定快到了。到了二号线,就有军医了,有药,还有热汤……”

他不知道自己说的是真是假,他只是本能地,用这些虚无缥缈的希望,去为自己的战友,也为自己,注入一点点精神上的力量。因为他自己的体力,也正在飞速流失。何晨光几乎将一半的体重都压在了他身上,再加上自己的装备,每一步,他都感觉自己的脚踝和膝盖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呻。

而在队伍的另一侧,张冲则自动承担起了侧翼警戒的任务。他一直像一头警觉的黑熊,盯着四周最黑暗、最可能藏匿危险的角落。虽然他那挺宝贝机枪里,一发子弹都没有,但他还是固执地把冰冷的枪口,对着那些可能出现敌人的方向。他的眼神,在黑暗中闪烁着偏执的光。这不仅仅是战术动作,这是一种精神上的自我武装。他是在用这种姿态告诉自己,告诉想象中的敌人,也告诉他身后的兄弟们——我还在,你们的重火力手,还在这里。这挺空枪,是他最后的骄傲,也是他无声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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