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模拟着,如果敌人真的出现,他该如何用这挺沉重的铁家伙去砸,去挡,去为战友们争取那零点几秒的反应时间。这种想象,让他忘记了肩膀被枪带勒出的、火烧火燎的疼痛。
队伍中,有个刚补充进队不久的年轻战士, 实在是太累了,精神一阵恍惚,脚下一滑, 被一根隐藏在黑暗中的藤蔓绊住,身体猛地向前扑去。一声短促的惊呼,差点就从他的喉咙里冲了出来。
就在他即将摔倒的瞬间,一只强壮有力的手,从旁边闪电般地伸过来,一把攥住了他的背包带,硬生生地将他拽了回来。那个人赶紧扶住他, 顺势在他后背上,用力地拍了拍。没有责备,没有言语,只有那坚实的一拍,仿佛在说:“稳住,小子,我们都在。”
年轻战士惊魂未定,感激地回头望去,黑暗中,他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同样疲惫的轮廓。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咬紧牙关,重新跟上了队伍。
这片灌木丛,简直就是魔鬼的杰作。无数的枝条, 坚硬如铁丝,上面还带着细小的倒刺,它们从四面八方伸过来,像是无数只恶毒的手,拉扯着他们的衣服,拖拽着他们的装备。被刮在脸上、脖子上、手臂上,很疼, 留下一道道火辣辣的血痕。
但没人抱怨。
疼痛,早已成为了此刻最不值得一提的感受。相比于饥饿、干渴、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这点皮肉之苦,简直就像是一种麻木的背景音。大家只是默默地、 机械地伸出手,拨开眼前的树枝, 为自己,也为身后的人,清理出一条狭窄的通道,然后继续往前走。 “哗啦啦”的枝叶摩擦声,成为了这支队伍前进时,唯一的交响乐。
林泰的脸上, 不自觉(自觉)地被划了几道长短不一的口子, 其中一道就在他的眼角下方。温热的血珠缓缓地渗出, 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带来一丝黏腻和微痒的感觉。
但他好像完全没有察觉。他没在意,只是在感觉视线有些受阻时,才下意识地用沾满了泥土和汗水的手背, 随意地擦了擦, 将那几颗渗出的血珠抹开,在脸上留下了一道混着血和泥的污痕。、
就在队伍被那片该死的灌木丛折磨得几近麻木,每个人的意志都快要被无尽的黑暗和疲惫所磨穿的时候——
突然, 一阵沉闷如惊雷般的响声,从极远处传来。
“轰——隆隆……”
这声音,穿透了层层叠叠的林木,带着一种无可匹敌的、震撼灵魂的力量,席卷而来。这不是他们所熟悉和恐惧的、落在身边的迫击炮或榴弹炮的尖啸,而是一种更加低沉、更加厚重、仿佛大地深处传来的咆哮。
是炮声。 重炮。
不是在他们这边, 甚至不在他们前进的方向,而是在距离他们相当遥远的更东面的方向。 那里,应该是主力部队正在鏖战的主战场。
紧接着,一道惨白的光芒,自那个方向冲天而起,炮火的巨大光芒,即便隔着几十公里的距离,也依旧隐约照亮了一角天际。 它像一道无声的、巨大的闪电, 在地平线上一闪而过, 短暂地将远处天空的轮廓,勾勒成一幅末日般的剪影。
光芒过后,过了好几秒,那沉闷的雷声才再次传来。
这突如其来的战争交响曲,像一剂强效的肾上腺素,狠狠地扎进了每个战士疲软的神经里。
大家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侧过头,望向那片忽明忽暗的东方天际。没有人说话,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复杂难明的情绪。
对何晨光而言,那闪光和巨响,如同梦魇的重现。他的身体本能地一颤,高烧带来的幻觉,瞬间与这真实的战场景象重叠。他仿佛又看到了自己原来的阵地,看到了那些在炮火中化为碎片的战友。一种巨大的、无力的悲伤,混合着生理上的痛苦,几乎要将他击垮。
而对张冲来说,这炮声,却像是一种召唤,一种战斗的号角。他握着空机枪的手,不自觉地又紧了几分。他体内的暴力因子和战斗本能,被这声音瞬间点燃。他恨不得自己此刻就在那片战场上,用他那挺能够咆哮的机枪,去撕碎所有敌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一个该死的林子里,像个瞎子一样摸索。
蒋小鱼则想得更加实际。东面打得这么激烈,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敌人投入了重兵,意味着主力部队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意味着他们这支小小的分队,在新防线上需要承受的担子,可能比想象中还要重得多。一种紧迫感,像冰冷的蛇,缠上了他的心脏。
作为指挥官,林泰望向东方的眼神,最为深邃。他在脑中快速计算着:炮击的规模、频率,大致可以判断出敌人投入的炮兵单位。这证实了上级情报的准确性——敌人发动了一次大规模的进攻。那么,他们这条新建的、作为预备和侧翼存在的二号防线,随时都有可能从“预备队”,变成直面敌人主攻的“绞肉机”。
一种无形的鞭策,在每个人身后狠狠抽打了一下。
不能再慢了。
必须,立刻,马上,到达指定位置!
无需林泰下令,大家又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 疲惫仿佛被暂时遗忘了,求生的本能和军人的天职,压倒了一切。他们拨开枝条的动作更快了,跨越障碍的步伐更大了,即便是几乎要昏厥的何晨光,也咬着牙,试图用自己的力量多走几步,减轻蒋小鱼的负担。
那远方的炮声,成为了他们这支死亡行军队伍的背景音乐,一道道划破天际的闪光,成了他们唯一的、指向地狱或希望的路标。
二号防线, 按照地图上的标识,设在一个并不算高大的小山坡上。 这里地势虽然不算险要,但视野开阔,可以有效地控制前方的一片平原地带,是阻击敌人装甲部队和步兵协同冲击的理想地点。
当他们终于挣扎着,从那片令人窒息的灌木丛中钻出来,踏上山坡的土地时,天边的黑暗,已经不知不觉地被稀释了。一抹淡淡的、灰蒙蒙的鱼肚白, 悄无声息地露了出来,宣告着这个漫长而痛苦的夜晚,即将结束。
黎明,总是能给人带来希望。
但此刻,站在这片新阵地上的他们,心中却没有丝毫的轻松。
阵地上已经有了一些刚刚挖掘的工事, 比如环形的机枪掩体、浅浅的散兵坑和一道堪堪能没过膝盖的交通壕。但这一切都还很简陋, 浮土还很新鲜,带着一股潮湿的泥土气息。看得出来,构筑这些工事的人,和他们一样,时间紧迫,筋疲力尽。
稀稀拉拉的驻守在这里的士兵, 大概只有半个排的兵力,他们看起来也和林泰他们一样疲惫。 这些人的军装上沾满了泥土和汗水,眼神中布满了血丝,脸上带着一种因彻夜劳作而产生的、近乎麻木的表情。他们或靠在工事旁,或直接瘫坐在地上,抓紧一切时间,恢复着宝贵的体力。
见到他们来了, 这些先期抵达的友军,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热情。没有想象中的欢呼和拥抱,甚至没有过多的言语。其中一个像是班长的士官,只是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看林泰他们这群形容狼狈的“援军”,然后只是无声地点了点头, 算是打过了招呼。随后,他便带着自己的人,默默地从几个关键的火力点让出了位置, 缩到了一旁,开始检查弹药,或者干脆闭上了眼睛。
这种冷淡,并非敌意或傲慢。
这是极限状态下,最真实的反应。
在这里,语言是多余的,寒暄是奢侈的。每个人都是战争这部巨大机器上一颗快要磨损殆尽的螺丝钉。点头,意味着“你们来了”;让出位置,意味着“这里交给你们了”。这,就是战场上,最简洁、也最沉重的交接仪式。
林泰同样只是点了点头作为回应,然后便立刻开始分配防区。
“张冲,机枪组,左翼这个火力点!”
“何晨光,你和蒋小鱼,到后面那个高地,寻找狙击阵位!”
“其他人,以班为单位,进入阵地,加固工事,检查弹药!”
林泰没有给自己哪怕一秒钟的喘息时间。他单膝跪在阵地的最高点,根本没去理会膝盖下尖锐的碎石,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鹰隼般锐利,贪婪地吞噬着眼前的一切地形信息,要将这片即将化为血肉磨盘的战场,深深地烙印在自己的脑海里。
他迅速地查看了地形。
这个山坡的位置确实不错, 堪称一处小小的堡垒。它的正面坡度相对平缓,但在中下段却有几处天然的断崖和沟壑,可以有效迟滞敌方步兵的冲锋。而最关键的是,它的视野极其开阔,能够毫无死角地控制下面那一片广阔的谷地。 这片谷地,是敌人机械化部队推进的必经之路,在此刻的林泰眼中,它不是一片长满野草的土地,而是一个被上帝预设好的、完美的“死亡陷阱”。
但优势,也仅仅止于此。
他的目光,很快从宏观的地理优势,收缩到了微观的、致命的劣势上。工事,太简陋了。那些所谓的战壕,浅得甚至无法完全遮蔽一个蹲下的士兵;那些所谓的火力点,不过是几个堆砌起来的土包,连最基本的防弹沙袋都没有。这样的防御,在敌人的重炮覆盖下,和一张纸糊的窗户没什么区别。
一种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狠狠地压在了林泰的心头。他知道,在后勤补给抵达之前,他手中这几十个疲惫不堪的士兵,就是钉在这里的、唯一的钉子。他们必须用血肉之躯,去弥补工事上的一切不足。
短暂的思考后,林泰站起身,冰冷而清晰的命令,开始从他干裂的嘴唇中吐出。
他安排张冲把机枪架在阵地右侧的一个最突出的土堆后面。 那里是整个防御阵型的关键支撑点,可以与左翼形成交叉火力,将任何试图从正面冲上山坡的敌人,都置于火网之下。
张冲二话不说,扛起他那挺冰冷的宝贝,大步流星地奔了过去。他用工兵锹疯狂地挖掘和修整,很快便为他的“伙伴”搭建好了一个稳固的“王座”。他熟练地将机枪架好,拉开枪栓,摆出一副随时准备开火的姿态。虽然他比谁都清楚,这挺威风凛凛的重机枪里,还是没有一发子弹,但他依旧将枪口稳稳地指向谷地深处,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里,燃烧着一股近乎偏执的火焰。
这不仅仅是至少先占住位置, 这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一种精神上的威慑。这挺空枪,是他们的图腾,是这座简陋阵地的“龙骨”。只要它还架在这里,就意味着阵地的重火力依然存在。对张冲而言,他守护的不是一个空的火力点,而是他作为一名机枪手的尊严,和身后所有兄弟的安全感。他想象着弹链填满弹仓的感觉,想象着枪口喷吐火舌的怒吼,这种想象,给了他一种虚幻但却真实的力量。
“蒋小鱼!”林泰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两个人,去检查前面的铁丝网和障碍物! 小心点,天亮了,注意隐蔽!”
“明白!”蒋小鱼应了一声,立刻点了两个以机警和敏捷着称的战士。三个人如同三只狸猫,利用着晨光下最后一点朦胧的阴影,迅速地滑下山坡,消失在了前沿的草丛中。
他们的任务,不仅仅是“检查”。他们要摸清那些友军仓促布置下的绊索、地雷和铁丝网的具体位置,评估其有效性,并在脑中绘制出一张简易的障碍物分布图。更重要的是,他们要寻找这些障碍物中的漏洞和安全通道,以备己方将来可能发动的反冲击,或者……在最坏的情况下,作为最后撤退的路线。这是一个需要极大勇气和细致的活儿,因为谁也不知道,敌人的侦察兵或狙击手,是否已经在对面的某个角落里,用冰冷的瞄准镜锁定了他们。
最后,林泰的目光,落在了几乎已经无法站立的何晨光身上。对于这把队伍里最锋利的“尖刀”,林泰感到了深深的惋惜和担忧。
何晨光被林泰亲自搀扶着,安置在一个位于阵地后侧、相对隐蔽的浅坑里。 这个位置经过了林泰的精心选择,是几块巨石天然形成的夹角,那里既能通过石头缝隙,用一个很小的射界观察到前方谷地的大部分区域,又因为有巨石的遮挡,不太容易被敌人的炮火和直射火力所暴露。
林泰将自己的水壶递给了他,看着何晨光烧得通红的脸和毫无血色的嘴唇,沉声道:“光子,你现在的任务,不是杀敌。你的任务是活下去,然后,当我们的眼睛。把你的观察,随时告诉我。”
何晨光虚弱地点了点头,他靠在冰冷的石头上,高烧让他浑身发抖,但他还是用尽力气,将自己的狙击步枪架在了石缝前。瞄准镜中的世界,因为他的颤抖和模糊的视力而剧烈地晃动着,但他依旧固执地,试图从那片晃动的景象中,分辨出任何一丝威胁。他痛恨自己的无力,作为一名狙击手,一名骄傲的“狼牙”,却在最关键的时刻,变成了需要被保护的累赘。这种耻辱感,比身体的痛苦,更让他煎熬。
部署完毕,最严峻的现实问题,摆在了所有人面前。
后勤补给还没送到。 这意味着,他们没有食物,没有药品,更致命的是,没有弹药。
大家的弹药,都在之前的战斗和突围中消耗殆尽,很有限。 绝大多数的步枪里,只剩下最后的一个弹匣,甚至有几个战士的枪里,已经完全是空的。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种无声的绝望,开始在队伍中蔓延。没有子弹的士兵,和被捆住手脚的死囚,又有什么区别?
就在这时,林泰拔出了自己的手枪,清脆的“咔哒”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他退下弹匣,将里面那几颗黄澄澄的、他自己也视若珍宝的子弹,倒在了手心。一共,只有五发。
他走到那两个枪里完全空了的战士面前,这两个年轻的士兵,正一脸茫然和恐惧地抱着自己的空枪,眼神空洞。
林泰把自己仅有的几发手枪子弹, 平均分给了他们。他将两发子弹塞进一个战士的手里,三发塞进另一个战士的手里。
“装进口袋里,别上膛。”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沉稳,“这不是给你们战斗用的。这是……最后的底气。”
那两个战士愣愣地看着手心里冰凉沉重的子弹,像是突然被注入了一股暖流,空洞的眼神,重新聚焦。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这区区几发手枪子弹,在即将到来的、绞肉机般的阵地战中没什么大用, 面对敌人的步枪和机枪,它们甚至连听个响的机会都没有。但林泰的这个举动,却像一根火柴,在所有人心中那片冰冷的黑暗中,点燃了一小簇光芒。
这不仅仅是几发子弹。
这是指挥官与士兵的生死与共。
这是在告诉他们,没有人会被放弃,哪怕到了最后一刻,指挥官也会把最后的希望,交到士兵的手中。
这是一种仪式,一种承诺。
那两个战士用力地握紧了手中的子弹,仿佛握住的是千钧的希望。他们对着林泰,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中的恐惧和茫然,被一种决绝的坚毅所取代。至少, 这几颗冰冷的金属,让他们心里, 重新变得踏实点了。
晨雾, 像一头被黎明惊扰的白色巨兽,恋恋不舍地从山谷间缓缓退去。它收拢起自己潮湿而冰冷的触角,渐渐散去, 露出了这片刚刚经历过一夜蹂躏的大地,那满目疮痍的真容。
视野,变得越来越清晰。
能看见山谷里, 那片被林泰判定为“死亡陷阱”的开阔地带上,正飘着几缕顽固的黑烟。 它们从扭曲变形的金属残骸中升起,笔直地刺向蔚蓝的天空。那是像被击毁的车辆在燃烧所留下的最后痕迹,无声地诉说着昨夜或今晨某个时刻,这里曾发生过的短暂而惨烈的遭遇战。这些黑色的烟柱,如同几座狰狞的墓碑,矗立在战场上,预示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更加残酷的命运。
远处的主战场方向,炮声不知何时变得稀疏了,取而代之的,是偶尔传来的、断断续续的零星枪声。 “哒哒……砰……”那声音遥远而模糊,像是垂死之人最后的呻吟。这种声音,反而比震耳欲聋的炮火,更让人心头发紧。因为它意味着,残酷的拉锯战和巷战已经开始,无数的生命,正在用最原始、最直接的方式相互搏杀。
但至少,在他们所在的这片二号防线上,整体还算平静。
这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暴风雨前的宁静。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趁着这个宝贵得如同黄金一般的机会,赶紧投入到加固工事的狂热工作中。没有人需要命令,也没有人需要监督。求生的本能,是最好的监工。
有人抢过为数不多的几把工兵锹, 弯着腰,弓着背,以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疯狂地加深着脚下的战壕。 “噗嗤、噗嗤”的声音,在阵地上连成一片。铁锹铲进坚硬的、混着碎石的土地,每一次都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他们的手臂肌肉贲张,青筋暴起,汗水很快就浸透了后背。他们不在乎手掌被磨出水泡,不在乎飞溅的泥土弄脏了脸,他们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再深一点,再挖深一点!每多挖深一厘米,就意味着在炮火来临时,能多一分活下来的希望。
有人则在阵地后方,疯狂地搬运着那些不知道是哪个部队遗留下来的沙袋,垒砌着机枪掩体和观察口。沙袋沉重无比,对于这些体力早已透支的士兵来说,每搬运一个,都像是在背负一座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