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8年的冬天,冷得彻骨。
天空是永恒的铅灰色,低垂得仿佛要压垮这座饱经战火与阴谋的城市。
彼得罗夫乘坐的运输机,在严密的护航下,降落在莫斯科郊外的军用机场。
舷梯放下,一股远比马岛更加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让他不由得紧了紧身上那件略显单薄的大衣。
他的伤势并未完全康复,左肋深处在寒冷中隐隐作痛。
机场跑道边缘的积雪被扫到两旁,堆成了灰黑色的矮墙。
几辆挂着联邦保卫局牌照的黑色轿车,静候在停机坪旁。
前来迎接的是一名FSb总部的高级文官,脸上挂着标准而谨慎的笑容,语气恭敬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彼得罗夫将军,欢迎回到莫斯科。一路辛苦了。”
文官与他握手,触感冰凉。
“车已经备好,总部为您安排了临时住所。”
彼得罗夫坐进温暖的车厢,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被冰雪覆盖的白桦林和检查哨卡。
东线战事依旧处于令人窒息的僵持状态,好消息是,列宁格勒和斯大林格勒这两座以意志命名的城市,依然矗立在GtI手中。
哈夫克的三个集团军群在秋季的猛攻中耗尽了锐气,似乎并没有在这个严冬发动新攻势的打算,很可能选择“静坐”过冬。
重返FSb总部大楼,这座位于卢比扬卡广场的庞大建筑,在冬日阴霾下更显其历史的沉重与肃杀。
然而,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需要层层汇报、谨慎行事的反间谍局副局长,而是瞬间成为了整个总部,乃至整个权力阶层目光的焦点。
科尔尼延科——
前FSb局长、上将
——的叛变,是插在整个俄罗斯心脏上的一把毒刃,是GtI难以洗刷的奇耻大辱。
而彼得罗夫,这个从“潮汐”地狱中生还,并“亲手”清除了叛徒(官方版本如此宣称)的英雄,便被推上了神坛。
他成了“忠诚”最完美的注脚,“勇气”最直观的象征,“正义”得以伸张的化身。
FSb急需他用自身的存在,来重塑内部被严重动摇的信心,向外界展示其刮骨疗毒、自我净化的决心和能力。
接连不断的会见、汇报、非正式座谈……
他穿梭于总部各个楼层,出现在不同派系高级指挥官的办公室里。
往日里或许对他不假辞色、或许暗中较劲的同僚和上级,此刻脸上都挂着近乎一致的、热情而赞赏的表情。
“干得漂亮,彼得罗夫!为我们所有人挽回了尊严!”
“我就知道,你是我们中最可靠的人!”
“那个叛徒死有余辜!你为我们清除了一大毒瘤!”
赞美之词繁多却冰冷。
彼得罗夫机械地回应着,脸上保持着符合期待的、略带疲惫的坚毅。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着,塑造成一个符合各方需求的“符号”。
他成功执行敌后核心区域任务并清除叛变上将的事迹,是国家宣传机器梦寐以求的绝佳素材。
“深入虎穴,手刃叛国上将”的故事,经过精心修饰后,足以点燃民众的爱国热情,沉重打击国内潜伏的哈夫克间谍网的嚣张气焰,震慑所有潜在的动摇者。
而在一系列程式化的会面后,他被引到了大楼深处一间更为隐秘、装修也更具古典气息的办公室。
厚重的橡木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将外界的喧嚣隔绝。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宽大的办公桌后站起身,脸上带着真诚许多的笑容迎了上来。
是久明。
这位曾在彼得罗夫职业生涯中数次提供关键帮助的政治高层,如今已更上一层楼,成为了手握实权的副总理。
“彼得罗夫!”
久明用力地握住彼得罗夫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热络,“看到你平安回来,真好!真的太好了!你为我们,为国家,立下了不朽的功勋!”
他引着彼得罗夫在舒适的沙发上坐下,亲自倒了两杯醇厚的伏特加,将其中一杯推到彼得罗夫面前。
“来,为了胜利,为了你的健康!”
久明举杯。
彼得罗夫端起酒杯,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丝熟悉的灼热,暂时驱散了体内的寒意。
久明办公室墙上的油画换成了更大比例的全球战略态势电子图,其权力和影响力,显然今非昔比。
“感谢您的关心。”
彼得罗夫放下酒杯,语气平静。
久明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些声音,带着推心置腹的意味:
“你现在是英雄,是标杆。但这只是开始。凭借这次泼天之功,我有足够的资源和人脉,帮你……一飞冲天。”
他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夹,轻轻打开,里面是关于授勋和晋升的初步文件副本。
“看,”久明的手指划过文件上的字句,“二级圣乔治勋章,苏沃洛夫勋章……这些都已经板上钉钉了。几天后的授勋仪式,将由总统先生亲自为你佩戴。同时,晋升你为中将的授权仪式也将一并举行。”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彼得罗夫:
“更重要的是,FSb反间谍局,需要一位新的、绝对忠诚且能力超群的掌舵人。科尔尼延科留下的位置,由你来接任,是众望所归。届时,你将正式成为FSb反间谍局局长。”
中将,局长。
这是无数军人和平安官员梦寐以求的高位,是真正踏入国家核心权力圈层的标志。
权力、地位、荣誉……
此刻被包装好,摆放在彼得罗夫面前。
然而,彼得罗夫只是静静地听着,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疲惫和……
疏离。
“感谢您和国家的厚爱。这些荣誉……我很感激。但是,我现在……唯一的愿望,是能够见到我的家人们。尤其是,阿纳斯塔西娅。”
战火纷飞,他长期身处一线或执行秘密任务,与家人聚少离多。
斯塔夫罗波尔的家乡如今距离前线不远,局势不稳,更增添了无尽的牵挂。
对平凡温暖的渴望,远比冰冷的勋章和耀眼的职位更加真实,更加迫切。
久明愣了一下,随即理解地点点头。
“我明白,我完全理解。”
他叹了口气,语气柔和下来,“阿纳斯塔西娅是个好女人,普通,但真心爱你。在这个位置上,能拥有这样一份纯粹的感情,是莫大的幸运。我很羡慕你。”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被冰雪和泡防御系统的蓝光覆盖的莫斯科街道。
“再耐心等几天。”
久明转过身,“授勋仪式是举国瞩目的盛事。到时候,你的家人们,一定会被接到莫斯科,安排在最显眼的位置,分享你的荣耀。让全国人民都看到,我们的英雄,也有一个温暖的家,值得他用生命去守护。”
他走回彼得罗夫身边,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是你应得的,既是荣誉,也是……补偿。”
彼得罗夫低下头,看着杯中晃动的、清澈透明的伏特加,酒液中倒映出他略显憔悴的脸。
权力的阶梯已然铺就,家庭的温暖似乎也触手可及。
授勋前的这几天,他无法安心待在安排的住所里。
荣誉和晋升,像一件过于沉重的礼服,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需要真实的生活,需要家人的气息。
“爸爸!”
一个清脆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思绪。
女儿斯维特兰娜从建筑系的教学楼里跑了出来。
她穿着厚实的羽绒服,围巾裹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和他一样明亮的眼睛,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氤氲。
彼得罗夫脸上露出了这几天来第一个真正舒心的笑容,张开双臂拥抱了女儿。
“冷不冷?课业忙不忙?”
“还好,就是设计稿总是被教授打回来。”
斯维特兰娜挽住父亲的手臂,嘟囔着,“他说我的结构不够大胆,缺乏……时代感。”
她仰头看着父亲,“爸爸,你受伤了?”
彼得罗夫沉默了一下,拍了拍女儿的手。
“别瞎说,我没有。”
这时,一个穿着厚重冬装、身形挺拔的年轻人有些局促地走了过来。
是伊戈尔,斯维特兰娜的男友。
“将军。”
伊戈尔立正,试图行一个标准的军礼,动作却略显生硬。
“放松点,伊戈尔。现在不是正式场合。”
彼得罗夫摆了摆手,目光却像尺子一样在年轻人身上扫过。
“训练怎么样?”
“还在适应,将军。体能和基础战术没问题,但……实战应用和情报分析,感觉差距很大。”
伊戈尔老实回答,眼神里带着对这位传奇人物的敬畏,也有一丝不甘落后的倔强。
彼得罗夫看着这个刚刚加入FSb的年轻人,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作为一个父亲,他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呐喊:
把他调走!
调到某个安全的文职部门,远离枪林弹雨,让他能和女儿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
这个念头如此强烈,几乎要脱口而出。
但他没有。
他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让他瞬间清醒。
他在心里狠狠地给了自己几个耳光。
你不能这么做!
你不能因为私心,就折断一个年轻人的翅膀,玷污他选择的道路!
战争面前,没有人应该享有特权,尤其是他的家人。
他压下翻腾的情绪,对伊戈尔说:
“热情是好事。但光有热情不够。FSb不是过家家。”
“周末有空吗?跟我去个地方。”
伊戈尔眼睛一亮:
“有空!随时听您安排,将军!”
周末,一个位于市郊的、不对外开放的FSb内部训练场。
这里比外面的气温似乎更低几分,空气中弥漫着金属、火药和汗水混合的味道。
彼得罗夫只是一身简单的作训服。
他看着伊戈尔在障碍场上前进,动作标准,但缺乏一种行云流水的节奏感。
“停!”
彼得罗夫喊道。
伊戈尔立刻停下,喘着粗气望过来。
“太慢了!”
彼得罗夫走到他身边,指着前方的矮墙,“你在想什么?在想下一个动作该怎么摆?哈夫克会给你思考的时间吗?”
他走到矮墙边,没有助跑,只是腰腹和腿部瞬间发力,手在墙头一搭,整个人悄无声息地翻了过去,落地轻盈。
“看到没有?身体的本能!不是脑子在想,是肌肉在记忆!”
彼得罗夫的声音严厉,“你加入的是FSb,不是常规部队。你要面对的是最狡猾的敌人,最危险的任务。一个细微的迟疑,付出的可能就是生命代价!”
伊戈尔脸上有些发烫。
“是,将军!我明白了!”
“再来!”
彼得罗夫命令道,“别想着漂亮,想着有效!想着活下去!”
整个下午,彼得罗夫以他的经验,近乎苛刻地指导着伊戈尔。
从战术移动、射击姿势到近身格斗的发力技巧,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他没有藏私,将自己用血换来的经验,一点点灌输给这个未来的晚辈。
这既是对伊戈尔的训练,也是他对自己内心那份私心的对抗和救赎。
伊戈尔累得几乎虚脱,但能感觉到,这位未来的岳父,是在真正地教导他,而不是敷衍。
训练结束,天色已暗。
彼得罗夫递给伊戈尔一瓶水。
“记住,伊戈尔。”
“穿上这身衣服,意味着责任,也意味着牺牲。保护好自己,才能保护你想保护的人。”
“我会的,将军!我一定不会让您和她失望!”
彼得罗夫只能希望,命运能对这个年轻人温柔一些。
授勋仪式的前一天晚上。
他在住所里有些坐立不安,时不时看向挂钟。
门铃终于响了。
他几乎是冲过去打开门。
门外,站着他的妻子,阿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娃。
她裹着厚厚的围巾和帽子,睫毛上结着细小的冰晶,脸颊被冻得通红,但看着他的眼睛,却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思念和温柔。
彼得罗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猛地伸出手,将她紧紧、紧紧地拥入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冰冷的冬衣下,是彼此灼热的体温和剧烈的心跳。
他低下头,找到她的嘴唇,深深地吻了下去。
这个吻,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刻骨的思念,漫长而窒息。
许久,两人才气喘吁吁地分开。
“你瘦了。”
阿纳斯塔西娅抚摸着他棱角愈发分明的脸颊,眼中满是心疼,“也黑了。”
“你也是。”
彼得罗夫看着她,“听说你在斯塔夫罗波尔,组织得不错。”
阿纳斯塔西娅笑了笑,一边脱下厚重的外套,一边说:
“总不能闲着。后方也需要人。我们组建了民间雪地巡逻队,哈夫克空袭或者有破坏活动后,我们就得顶上去,在风雪里搜救。后来,后勤部队还找我们去讲课,培训他们在极寒条件下怎么运输物资,怎么救人。”
他的妻子,从来都不是一个只会等待的柔弱女子。
“很危险。”
他握住她的手。
“你更危险。”
阿纳斯塔西娅反握住他,力道很大,“每次听到前线的消息,或者知道你出任务,我的心就像被放在火上烤。我……”
彼得罗夫再次抱紧她,打断了她的话:
“我回来了。我在这。”
这一夜,没有太多的言语。
积攒了太久的思念和担忧,化作了最直接、最缠绵的温存。
他们像两个在冰天雪地里跋涉了太久的旅人,终于找到了彼此,拼命地从对方身上汲取着温暖和力量,确认着彼此真实的存在。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冰凌覆盖的窗户,洒进房间。
该准备参加授勋仪式了。
彼得罗夫只需要穿上他那套笔挺的、挂满了勋章的将军礼服就好。
而阿纳斯塔西娅则有些麻烦。
战时的莫斯科,想要弄到一件合适的晚礼服并非易事。
“别担心。”
阿纳斯塔西娅看着丈夫微蹙的眉头,笑了笑,“久明副总理的夫人知道了情况,她很热情,邀请我去她的衣柜里挑选一件借我用。”
彼得罗夫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权力的触角,总是无孔不入。
当阿纳斯塔西娅从更衣室走出来时,彼得罗夫眼前一亮。
她选择了一件款式简洁大方的深蓝色天鹅绒长裙,没有过多的装饰,却完美地衬托出她端庄温婉的气质。
虽然略显宽大,但临时修改一下也能应付。
“我来帮你。”
彼得罗夫走上前,细心地帮她整理着背后的束带,调整裙摆的褶皱。
他的动作笨拙却异常专注。
“还记得我们结婚那天吗?”
阿纳斯塔西娅看着镜子里站在自己身后的丈夫,轻声说,“你也是这么笨手笨脚的,差点把我的头纱扯掉。”
彼得罗夫也笑了,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
“但我最后还是把你娶回家了。”
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垂。
阿纳斯塔西娅脸一红,嗔怪地用手肘轻轻顶了他一下:
“没正经!都是将军了,还这么……”
“在你这儿,我永远只是你的丈夫。”
彼得罗夫的手臂环住她的腰,两人在镜子里相视而笑,空气中弥漫着难得的、温馨的甜蜜。
时间快到了。
彼得罗夫披上厚重的军大衣,阿纳斯塔西娅也穿好了外套。
黑色轿车已经等在楼下,发动机低沉地轰鸣着。
车内空间宽敞,但气氛却有些沉闷。
车窗外的莫斯科街景在朦胧的晨曦和未化的积雪中飞速后退,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彼得罗夫看着身边正襟危坐、略显紧张的妻子,突然伸出手,不由分说地,将她整个人抱了过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啊!”
阿纳斯塔西娅轻呼一声,脸上刚褪下去的红晕又浮了上来,“你干什么!衣服会皱的!”
“别动。”
彼得罗夫把她圈在怀里,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头顶,嗅着她发间熟悉的气息,“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阿纳斯塔西娅不再挣扎,安静地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胸膛下有力的心跳。
车厢内只剩下引擎的嗡鸣和彼此的呼吸声。
轿车载着他们,驶向克里姆林宫。